第二章 換臉

　　細(xì)雨猶如縹緲的霧，峽谷盡頭的蛾眉月則像是水霧里時起時伏的船。

　　輕飄飄的雨霧在黑魆魆的山谷間流動與徘徊，給萬物覆蓋上了一層眇眇忽忽的外殼。洞穴是成排的，成排的火光透出雨霧變得朦朧，在模糊中變形，猶如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樓。

　　峽谷外頭，是大片樹林，樹林靠近峽谷的部分被砍伐的只剩木根。但這只有蛾眉之月光的世界陰翳到了極點，能藏人身。

　　顧川和初云兩人的好奇心都極重，就站在這處，遠(yuǎn)遠(yuǎn)偷窺這古老的儀式。

　　作為一個從文明世界轉(zhuǎn)生而來的人，以及一個久居深宮的人，跟著監(jiān)視者誤入了這一神秘的現(xiàn)場。

　　“他們不再跪了……又都站起來了！”

　　少女的眼中閃著奇妙的神采。

　　她沒有說話，而是用自己的手在顧川的手上劃出一個個字來。這種交流不會出聲。

　　“這可能是他們的儀式進(jìn)行到第二階段，這群人可能會做些別的事情。我們小心行事，時刻準(zhǔn)備撤退?！?p>　　少年人同樣劃字以對。

　　影子之所以是影子，是因為他們都穿著厚重的衣服。衣服已經(jīng)很爛了，但可以看出并非是單純的草葉，而有編織的痕跡。

　　蔽體衣物的制作是文明的標(biāo)志之一。

　　這群披著黑衣的人繞著石頭堆砌的祭壇開始轉(zhuǎn)圈。他們的手里每人都拿著四根干燥的樹枝，祭壇有四個洞，每個影子轉(zhuǎn)到一個洞前，就將一根樹枝投入洞中，等轉(zhuǎn)過四個洞、也投完四根樹枝后，領(lǐng)頭的黑衣人舉起手來，所有的人開始后退。

　　他們嘴里嘰里咕嚕地念著從落日城來的兩人聽不懂的詩歌。

　　這詩歌確是有韻律的。

　　最初還很低，最尖銳的時候也不過是蚊子在耳邊縈繞發(fā)出的聲響，平緩的時候則像是聽到房外或者其他屋子等不遠(yuǎn)不近地方的細(xì)微的響聲，猶如河水汩汩之流動……不，也不對，河水是平靜自然的，他們的發(fā)聲雜亂，好像是摔東西、或者老鼠持續(xù)不斷地啃食木頭的家具。

　　他們念了不幾分鐘，就叫躲在暗處的顧川和初云聽得頭暈?zāi)X脹。

　　不過在原始的崇拜中，正是這種叫人頭暈?zāi)X脹的音樂會讓原始的智慧生命昏昏沉沉，思想放飛，從而得到某種神秘的、生自幻覺的精神體驗，以為自己見到或聽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

　　只是稍一會兒，忽然揚(yáng)起，叫人振奮，但振奮了還不到一秒鐘，就好像向上高飛的鳥兒撞到了天花板，然后就不停地嘗試?yán)^續(xù)高飛，而不停地撞到天花板一樣，是一種可怕的壓抑的高昂。

　　那時，已不止是祭壇邊上的影子在念詩。顧川發(fā)現(xiàn)峽谷巖壁上的洞穴里也有人，那里面的人也在念這怪異的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詩歌。

　　種種轟烈的音樂在這不停碰撞中越揚(yáng)越高，嘈雜到駭人，洶涌得如同暴風(fēng)雨里的波浪，托起天頂，響遏水霧。

　　然后，突然的一聲“嘎”！

　　所有人的聲音立停，全部的聲浪只余下峽谷間的回響。他們又開始轉(zhuǎn)起圈，只是這一次轉(zhuǎn)圈不再是投入樹枝，而是從鉆鑿的山洞里次第取來火種，并在轉(zhuǎn)圈中，將火種投入這石頭搭建的祭壇。

　　火焰倏地升起來了，連著燒起來的煙灰，共同竄到它能達(dá)到最高的地方——那祭壇的頂部。

　　忽然轉(zhuǎn)大的光輝，驅(qū)逐了黑暗，這群異族的身形便愈發(fā)明顯，身體映著火光，影子一路延長，直達(dá)巖壁之上。

　　祭壇轉(zhuǎn)瞬猶如烹飪的鼎鑊，被割開身體的還活著的動物痛苦地掙扎起來。一雙雙黑亮的眼睛在火光中陷入絕望，它們已經(jīng)聞到了彼此的肉香。

　　等到最后一個人投入最后的火星點，他們重又圍繞祭壇跪拜下來。

　　“屠宰動物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用鮮血與鮮肉祭奠上天……這是有意義的嗎？”

　　初云并不理解。

　　顧川在初云柔軟的手上劃了一句話：

　　“現(xiàn)在我們還不知道?！?p>　　星星點點的火焰，從石縫與破缺處逸出，猛地跳了跳，便落到祭壇的頂上，落到黑袋子上，于是那些撐起來的黑袋子好像爆炸物遇到了火星猛烈地炸開了?？膳碌募t光頓時渲染了大半的天空，將圍起來的異族們的臉照出銅的色彩。

　　融化了的物質(zhì)沿著巖石緩緩流動，而煙灰飛散，與雨霧纏在一起，不再清晰。

　　其中一個黑袋子里藏的東西便隨之露了出來。

　　因為距離遙遠(yuǎn)，少年人們看不清晰那東西的形狀，只憑著火焰去識別它五官的輪廓——

　　那是一張人的臉。

　　一個正被活祭活燒的人。

　　顧川心頭一驚，轉(zhuǎn)念就想到了救人——

　　這是不需多加思考的。

　　而且，既然有用黑袋子抓住的人，也許就有另外的族村部落，救下一個人對他們來說或許有不少好處。問題在于他們尚且不知道這群異族戰(zhàn)斗力的深淺，更不知道這個儀式的內(nèi)在的目的……萬一這人是個窮兇極惡的犯人呢？

　　顧川回頭，想和初云商量，初云卻拉了拉他的衣角，無聲地抬首，用目光示意，用手指指向那黑袋子里的人正在燃燒的皮膚上。

　　顧川順指向望去。他的視力不及初云，定睛許久才勉強(qiáng)看清那人身體的表面正在迅速燃燒，已經(jīng)是活不成了。

　　但一片火光之中，那人卻沒有露出任何焦炭化的血肉，這叫少年人感到迷惑，只覺得這人的皮膚像是紙一樣正被燒出幾個不停擴(kuò)大的黑色的洞。

　　然后皮膚下，露出了別的什么東西。

　　一開始還不太清晰。

　　但火越燒越大，大片的皮膚化為灰燼，紛紛揚(yáng)揚(yáng)，其下顯露的東西也就無比明了了。

　　那是一種齒輪的結(jié)構(gòu)。

　　數(shù)不清的齒輪、鏈條、軸承與其他的傳動結(jié)構(gòu)在那看似是人的人的皮膚下有條不紊地運(yùn)轉(zhuǎn)著，猶如機(jī)械的鐘表。

　　換而言之，祭壇上的存在壓根就不是個人，更接近于顧川獻(xiàn)給冕下的第一件禮物——寫字人鐘的形式。

　　“這是一個純粹的大型的齒輪機(jī)械造物?！?p>　　那就更奇特了。

　　反倒叫顧川想把這東西搶救下來的心思更重——因為已經(jīng)無需考慮那可能是個窮兇極惡的罪人的可能。

　　但那究竟是物，他們繼續(xù)冷眼旁觀。

　　而這儀式到了如今這一地步，仍未停止，才剛剛步入這被月支配的暗夜世界的某個儀式的高潮。

　　熊熊烈焰燒盡了活祭的生靈，只留下藏在火焰深處的金屬造物。

　　那是一雙具有金屬外表的手套。

　　這雙手套一直擺在祭壇中央，此前被祭品們遮擋，因此顧川和初云原先都沒看見。

　　這黑衣部族中領(lǐng)頭的一位走上高臺，將那手套取下，戴在自己的雙手上，又怪叫一聲：

　　“嘎！”

　　底下向火跪拜的人重又站起，有序地圍成一圈。顧川分明見到其中有異族人的身體正在顫抖，深陷恐懼之中。

　　而他們很快就能知道這種恐懼是什么了。

　　最先走出來的異族人，正是一個正在顫抖的異族人，他摘下自己蓋住頭的黑布，露出一張蒼老無比的類似人的臉來。那張臉的額頭格外突出和寬闊，顱頂像是像是個圓球。

　　領(lǐng)頭人平靜地伸出金屬手套，那人緊張地想要轉(zhuǎn)頭。結(jié)果領(lǐng)頭人的左手直接靠在對方的右耳之前，而右手靠在對方的左耳之前，輕輕摩挲，那人便定住了似的，不敢動了。

　　領(lǐng)頭人好像正在觀察他的臉，手套的三根手指摩擦到約是耳前的大約可以稱之為“耳門”、“聽宮”、“聽會”的三個穴道之前，接著，在兩個暗中偷窺者的驚異中，兩手按住猛烈地往外一撕，就像把貼紙從板子上撕扯下。

　　一張活生生的臉被領(lǐng)頭人剝了下來。

　　而被剝?nèi)ツ樀娜?，臉下的肌肉與骨頭盡數(shù)裸露在空氣之中，他的動作倏然僵硬。至于那張薄如羽翼的臉，鼻孔、眼睛與嘴巴的洞一一深邃，祭壇上的火光透過其中，將整張臉皮都照亮了。

　　被取下臉的人像是機(jī)械一樣地?fù)u擺地向前幾步，從領(lǐng)頭人的手中接過臉去，站在祭壇的一邊。

　　領(lǐng)頭人又發(fā)出了一串顧川無法理解的怪叫。他好像很不高興。

　　但儀式還要繼續(xù)。

　　接下來上前的人極為坦然。

　　那人同樣掀開了自己的頭罩，露出自己的臉來。

　　說來古怪的是，這張臉年輕而兇蠻，但他的身體卻好像垂垂老矣，露出體表的肌膚肉眼可見皺褶還有大量的瘢痕。

　　領(lǐng)頭人同樣雙手按在他的耳門、聽宮與聽會三個穴道的位置，接著往外一撕，同樣取下了這張年輕的臉。

　　他似乎很滿意，于是點了點頭。

　　臉部肌肉同樣裸露在外的第二個人接過自己的臉，兩手各捏住臉的一端，靠近先前的人，站在他的旁邊，好像正在等候著什么。

　　第三個人的臉就更古怪了，那是一張長在女人身體上的男人的臉?；鸸庵?，那人胸部的曲線非常顯然地指示了它們的性別。

　　他或者她好像非常痛苦。

　　領(lǐng)頭人同樣撕下這張臉，不置可否地同樣叫他自己捏著自己的臉站在一旁。

　　第四個人也是一個老人，這老人駝著背，幾乎已經(jīng)走不動路了。但他的臉是一個嬰幼兒……更準(zhǔn)確的說，好像是一張被拉長的嬰幼兒的臉。

　　顧川看到那領(lǐng)頭人故技重施，用金屬手套撕下了那張臉來。

　　但接下來，領(lǐng)頭人，沒有叫第五個人，而是叫原先的第一個人走來。

　　第一個人從已經(jīng)被剝下臉的群體中出列，領(lǐng)頭人從他的手中取出他的臉，然后端詳片刻眼前拿著嬰幼兒臉的老人身體，又借著火光，望回自己手中的那張臉。

　　他似乎陷入了思考，在第六個人發(fā)出一聲嘎叫后，領(lǐng)頭人如夢驚醒似的將這張臉貼在這老人身體的面部肌肉上。

　　可是這原本并非是一個身體的臉，怎么可能嚴(yán)絲合縫呢？

　　因此，領(lǐng)頭人把那張臉的左右部分略微拉長了，而上下部分稍微地壓縮了一下，直到臉的邊緣可以靠上原本的缺口。于是這張臉便有一部分是浮腫的，有一部分是蒼白緊繃的。

　　這駭人的作為，與落日城奇物人的實驗的野蠻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確實地、它成功了。

　　那人的臉明明怪異得像是浮在自己的肉上，但它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動了動口，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而領(lǐng)頭人則念了一段詩。這被換上臉的人往一個洞窟里跑了。

　　遠(yuǎn)遠(yuǎn)觀望的顧川猜測，對于這人而言，這儀式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而第一個人就繼續(xù)捧起第五個人的臉，站回已經(jīng)取下臉的隊伍里。

　　第六個人向前，繼續(xù)這駭人聽聞進(jìn)程。

　　前進(jìn)的隊伍猶如盤旋在祭壇邊上的長蛇，而已經(jīng)被取下臉的人則像是蛇中所包之物。

　　月光依舊明亮皎潔，火光不停地躥向空中，在千萬年前留下的巖石上拉出這群居住在峽谷中殺死活物祭拜月亮的怪人們的影子。

　　顧川咽了咽口水。

　　只見到一張接一張的臉不停地被手套取下，然后又貼在另一個人的臉上。一個個沒有臉的人在空氣中裸露面部的肌肉、脂肪塊還有骨頭，在飛濺的煙灰中，等待領(lǐng)頭人的召見。

　　這就是這場宰殺牲畜的祭拜的儀式的結(jié)束。

　　以這群野人彼此對臉部的交換為終。

　　有男的換成女的，老的換成幼的，粗壯換成瘦窄的，更有為適合面部拉長了臉與擠壓了臉的。

　　有人在換臉后，像第一個人一樣倉惶地逃回洞穴，有人則繼續(xù)圍在石頭祭壇邊上觀望。

　　這場儀式執(zhí)行了至少有一到兩個鐘頭，弄得顧川因饑餓感驅(qū)散了恐懼，后悔沒先吃點東西再過來。而初云，從中途就開始猛戳顧川的脊背。

　　“應(yīng)該快結(jié)束了。”

　　直到最后，等待取臉的隊伍空無一人，只剩下最后兩個拎著不知是誰的臉的人。

　　那祭壇前的領(lǐng)頭人最終取下了自己的臉。

　　最后的三個人完成了對臉的交換。

　　留下的所有的人都開始一邊鼓掌，一邊又念起那怪誕的詩。等到換上領(lǐng)頭人臉的人將手套取下，重新敬畏地放回祭壇上后，他便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堆話。

　　詩歌戛然而止，這群古怪的異族人盡數(shù)散回各自的洞窟。

　　峽谷寂靜了下來。

　　干燥的柴火樹枝有限，雨霧仍在侵蝕這片天地。

　　祭壇里的火是率先熄走的，而洞穴里的火光亦如燈滅，大片的閃滅，無人看守這片土地，因為這片土地從未有過外來的入侵者，最多的入侵來自于野獸。

　　藏在一側(cè)的兩人見到四下凄悄，便知道做選擇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