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桌上游戲
洗油在爐子中沒有任何的凝滯，它好像是一種沒有摩擦力與黏性的流體，載弍用了一種齒輪人專用的玻璃瓶將之收集起來。
少年人看到降溫后的洗油在齒輪人的玻璃瓶里，沿著玻璃壁，從下面又流回了上面，做一種繞圈式的循環(huán)往復(fù)的流淌。
“對我來說，這些太多余了……我不需要那么多的洗油?！?p> 載弍低聲道。
他知道少年人想要用這些蟲來補充死或生號匱乏的對兩個肉做的人的補給物資。
“沒事的，我們還可以想別的方法。我也沒想到會在自然界遇到這么一個人之道?！?p> 顧川露出一個笑容，平常地講道。
“人之道，是什么？”
載弍不解。
少年人引了水沖洗器具，他要把羅網(wǎng)重新整理好。他說：
“人之道，就是，不足的就使之更不足，而有余的就使之更有余?！?p> 大火那寒星點點的光已經(jīng)徹底消失在死或生號的背后。幽冥再度展現(xiàn)了那屬于漫長黑暗的面龐。
死或生號就好像飛行在黑夜里的云海中。云海窈窈冥冥，霧天昏昏默默。
人們見不到盡頭，只能在茫茫烏云之中聽到三種遙遠(yuǎn)的聲響。第一種是死或生號內(nèi)部輕微的震動聲，第二種是水母與水母翕動的聲音，而第三種則說不清，可能是云霧的摩擦、還有凝固體與水母的碰撞，或者蟲子們飛來飛去的聲音。
小齒輪機(jī)沒有事情的時候，就守著看指南針。指南針一會兒往上偏斜一點，一會兒往下偏斜一點，方向仍然是無誤的。
望遠(yuǎn)鏡是他們唯一的導(dǎo)航方式。
幽冥的無邊無際，可能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們所跨越的河畔與大山的總和。
這不是一個單純的臆想，而是一個確實的猜測。
首先，水母的行進(jìn)速度不算慢，不過探索客們也常爭論水母們的速度究竟有多快與死或生號比又如何。他們有測量方法，卻缺失人手，只估測了一個數(shù)值，死或生號的平均速度大約在夢生水母的均速的兩倍，而水母們在云帶中可能還是加速了的。
時間雖說已經(jīng)混亂，但還有永恒鐘作為某種標(biāo)準(zhǔn)?；蛞员娙说捏w感，到目前為止的幽冥航行時間可能已經(jīng)有他們穿越大荒時間的兩倍以上。
而他們穿越大荒時所用的步速也是一個確鑿的可以估量的數(shù)據(jù)。
穿越大陵與大荒的生活是不穩(wěn)定的，而在幽冥的日子要么極度緊張，要么就是乏味到了極點。說來無聊，這種測量變成了他們的娛樂方式之一。
另一種娛樂方式，則更值得說道。
為了消磨虛無的時間，少年人頻繁地離開死或生號，嘗試更多地觀察水母與水母體表上棲息的那些昆蟲。
“這些昆蟲好像是靠吃水母的皮膚過活的?！?p> 少年人拿了一本空白的玻璃書，用齒輪人的工具，在玻璃書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像是在做他從未做過而只在電視里見過的生物觀察：
“也許，夢生水母代表了一種移動式的生態(tài)圈。圍繞這一生態(tài)圈，古怪的小蟲，無趾人，以水母為中心開始生存。我用了望遠(yuǎn)鏡的備用放大鏡片觀察，它們是先用針狀的口器插入皮膚內(nèi)，卻不進(jìn)入水體，隨后輕輕地往外扯。說來有趣，水母們能把死或生號拋走，但奈何不了這小小的蟲。”
而載弍找到了另一個有趣的命題：
“云帶里的風(fēng)都是往一個方向吹的。這風(fēng)好像又在變強了。”
云帶里的風(fēng)的最弱點是在大火。
“這是很顯然的。要是風(fēng)往不同的方向吹，這片超級超級大的云可不就要被吹散了?！钡暗跋壬洼d弍一起輪值的時候，唉聲嘆氣，“虧你們能對這些起興趣?，F(xiàn)在，我覺得和你們一起跑，還不如我原來在籠子里了！”
“籠子里？”
載弍從窗邊走回：
“你是指你被異族捉住的那時候嗎？”
“是的呀，在籠子里的時候，其實想想還挺有趣的。”蛋蛋先生說，“因為當(dāng)時異族人很多，來來回回，總能表演一些奇怪的小玩意兒，還有的異族喜歡唱歌跳舞。仔細(xì)想想，你們的奴隸市場要是沒有摧毀，真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怪奇販賣市場啦！那群異族是真的什么都敢抓來賣給你們……”
連它這顆蛋都被抓了。
“你喜歡唱歌跳舞？”
載弍以一種審視的目光凝視蛋蛋先生。
蛋蛋先生得意地哼笑一聲：
“你別看我現(xiàn)在這么圓，我有好幾世是非常靈活的，我記得有一世，我全身柔軟，沒有骨骼身體像蛇，四肢也像蛇，那跳起舞來，是真的好看。”
“沒有骨骼的手臂，那不是直都直不了，只能打彎，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這你就不懂了呀！”
在云帶中飛翔的日子可能是探索客們所過得世界上最平靜的日子。他們有直覺猜測在更上層或者更下層的云中都在發(fā)生一些事情，原因在于偶然發(fā)生的上下的氣流變幻。但他們既無意戳破尚且與他們同一個方向的水母，也就任由這一切去了。
“我們還在云帶里，云帶很大，大到不正常?！鳖櫞▽Τ踉普f，“初云，你的直覺覺得穿過云帶以后，會是什么？”
初云那時候正在努力地算食物的分配計劃。她剛剛從顧川這里學(xué)到了高中數(shù)學(xué)，興奮不已，因此天天都在演算。
她放下手，看向少年人，說：
“云帶之后嗎？為什么要問我？”
“因為我感覺你的直覺很強嘛！”
初云就用羽毛筆撐起自己的下巴，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
“你還記得當(dāng)初和我們一起逃出來的無趾人說過一句話嗎？”
“什么話？”
“山的后頭還是山?！?p> 初云坐在那兒，恬靜地凝望黑漆漆一片的天色。屋子里的光，在鏡面上反射，混在外面探照燈照亮的黑暗世界里，猶如兩個世界的重疊。
一個光的世界，一個光的影的世界，兩個世界里皆不見云影，只是船始終在云中漂流。
“那么云的后面，我覺得……恐怕還是云。”
少女輕撫自己重又長出來的頭發(fā)，低下了頭，小聲地說。
“云的背后，還是云嗎？”
少年人苦悶地笑了。
她的猜想與顧川不謀而合。既然幽冥能形成一條云帶，未必就不能形成第二條云帶。猜測云帶存在一條，與猜測云帶存在二條或者三條各自的概率恐怕確實是差不太多的。
“自然界很少會造獨一無二的東西?！?p> 他舉起水杯，與水中的倒影，和窗中的倒影，好比三個相似的人。
云帶漂流，永無止境。
沉甸甸的猜想累在探索客們的心頭。
蛋蛋先生不關(guān)心云帶后面的云帶是什么，只關(guān)心它現(xiàn)在的無聊，整天整夜地大喊大叫，找人聊天。
但它和載弍、和初云、和顧川也都聊夠了。探索客們能提起的過去的事，這怪異生靈也都知道了。
“來點新鮮的吧?！?p> 這也就罷了，但它不怕懲罰，也不大怕死。
顧川用把它關(guān)進(jìn)小黑屋子里來威脅它。
它也不管，就說：
“現(xiàn)在，這兩種生活不都差不多嘛！你們直接殺了我吧！”
這顆蛋露出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
“像我這樣耐不住寂寞的惡人，應(yīng)該就地誅滅！生啖我肉！”
可它越這樣，顧川越不想殺它，更別說吃它了。何況，他想，云帶的旅行見不到盡頭，確實需要一點東西分散各自的注意力。
他翻起這艘船里關(guān)于各類材料的儲存目錄，很快注意到有一種極薄也極小，大概就六厘米乘九厘米不到的長方形玻璃書。
“這種薄如片翼的玻璃書只能存一頁內(nèi)容吧，你們一般是用作什么的？”
少年人廢了一番功夫，從倉庫箱子的深處找出滿滿上百張這樣的薄紙空白玻璃書，并帶回了外部觀察總室。
載弍當(dāng)時在輪值。這獅子答道：
“這不是用來記錄知識的。”
他說這是用來給觀察樣本分門別類的。原本的無趾人在世界問題的航行不憚于捕捉樣本，以輔助生物問題的解答的。
“那現(xiàn)在，就是用不上的啦！是不是？”
“確實……你要用來做什么？”
載弍問他。
少年人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
“做一件有趣、甚至可能是災(zāi)難性的東西！對了，要是有某種可以刻字的小方塊，或小圓塊，最好就是兩手指可以握在中間的，也可以告訴我！寫不了字也沒事，能染成黑白兩色就行！”
在這樣一個簡諧的社會里，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是最了不起的新聞。
少年人的神神秘秘，成為了剩余三個半探索客們這幾天津津樂道的話題。
別說閑得蛋疼的蛋蛋先生，就連獅子頭齒輪人載弍和那小齒輪機(jī)助手都要關(guān)心。而和顧川最接近的人顯然是初云。
初云在那時，正在小心地用一種很柔軟的布，輕柔地擦她的蛾子別針，聽到這兩人的問話，抬起頭來，然后搖了搖頭，說自己不知道，又說：
“你們別想了，這人的新想法，一定很快會來到我們面前的?！?p> 水煮蛋還不高興，還要問。
初云就分外委屈地說：
“很可能是他靈光一閃，從夢里夢到的發(fā)明，我真的說不出來呀……”
而那時，顧川剛好打開了門，看到了這一個獅子一顆蛋聚在一起追問初云的樣子，笑了起來：
“別問她了！已經(jīng)做好了，快過來，我們剛好四個人能湊一桌呢！”
他們一起來到外部觀察總室，在無邊無際的云的觀察下，圍在一個方桌的四周，看到少年人將一沓薄玻璃書放在了桌子上。
這沓薄玻璃書，載弍數(shù)了數(shù)，是五十四張。五十四張的背面都被刮糊。背面刮糊的話，那玻璃書的光學(xué)性質(zhì)就會受到影響，從背面會讀不到正面的內(nèi)容，能記載的東西也會少很多。
蛋蛋先生在睡箱里摸不到玻璃書，就叫小齒輪機(jī)撲著螺旋槳幫他拿了幾張過來看。它看到上面有方塊的形狀，和一個齒輪人的數(shù)字編號。
這玻璃書雖然又小又薄，終歸還是能寫不少東西的，這樣運使實在有些浪費。
“這是個什么玩意兒呀？”
蛋蛋先生說。
少年人神秘一笑，起身從小齒輪機(jī)把那幾張玻璃書又拿回來，放在一起，來回切洗，直到原本的順序在混沌中消失，誰也摸不清這玻璃書的順序為止。
隨后，他開始繞著一桌的順序開始給每人發(fā)玻璃書。
載弍拿著這加工后的薄玻璃書細(xì)細(xì)地端詳起來，猜想磨去背面是為了保證信息的封閉，從而利用某種信息差進(jìn)行博弈。
初云則若有所思，她想起一些在落日城內(nèi)城流傳的賭博方式。
接著，他們都聽到顧川說：
“這種東西呢，我的家鄉(xiāng)，給它的名字有很多，我一般叫它為‘牌’，叫‘紙牌’，通常是用來消解無聊的游戲。”
“這東西能怎么玩？你還不如捉幾只蟲，放我面前，讓我看著它們打架呢！”
睡箱里的蛋蛋先生看著這上面的文字，昏昏欲睡。
“別急呀，這不是還沒說玩法?！?p> 少年人胸有成竹地笑了。
他要介紹的這玩意兒，在地球上配合賭徒心理可是殺穿了三界，從統(tǒng)治一切的權(quán)力階級到最窮苦困難的人都要陷入這東西的陷阱。他雖然很少玩，但跟著身邊人耳濡目染，到底還能還原出幾種玩法來。
“這里面的道道可是極復(fù)雜的，玩法更是多種多樣。第一種，嗯……復(fù)雜的先不說，先從比大小開始吧。”
少年人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看著蛋蛋先生逐漸從不屑，到驚訝于別人的手牌與執(zhí)迷于自己的手牌，最后到再來一局，接著便是憤懣不平地講道：
“這不純粹的垃圾運氣游戲，全看老天眷顧誰，給誰發(fā)大的手牌！”
“確實如此?！?p> 載弍扔了一張牌，說：
“好像這張是我最大，那我贏了?！?p> 蛋蛋先生連輸三局，掛不住面子，連忙喊道再來一次。
但這玩法已經(jīng)講解完了，少年人就換了下一個稍難點，再下一個再難點的，直到講完他所知的紙牌玩法內(nèi)最難的斗地主，他就徹底的在紙牌上沒貨了。
不過來自異世的桌上游戲還多著呢！
蛋蛋先生嘴上罵，心里顯然是極喜歡這些游戲的。
初云不大喜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覺得這些游戲愚蠢，還不如她剛學(xué)到的“數(shù)學(xué)”，但看著三個人都在玩，也就陪著一起耍耍。
等到風(fēng)速降到一定階段，輪值時的蛋蛋先生已經(jīng)和載弍開始打起了象棋，兩個人你來我往，交流游戲的技巧，好不快樂。他們沒有意識到風(fēng)速的降低是即將脫出云帶的信號。
而等年輕人睡醒的時候，窗外的光景截然不同。
原本消失在云后的塔狀云，鱗狀云與鯨狀云再度回到了幽冥的天空。
萬事萬物的輪廓在弧光曳跡中忽然明亮，又忽然消失，朦朦然，昏昏然，上下冥冥，自一片黑暗景象。
“我們出了云帶，這事情，怎么沒人叫醒我……”
年輕人摸摸自己的腦袋，接著把臉貼在窗戶上，想要看更遠(yuǎn)處。
隔著一層朦朧的水霧，他看到了后方是他們剛剛脫出的云帶，水母們似乎正要轉(zhuǎn)變方向。他沿著后方的云帶轉(zhuǎn)移目光，望向了前方。
年輕人摸著墻壁的手顫抖了。
他看到前方同樣是一條云帶。
向左看不到盡頭，向右看不到盡頭。向上是無盡的云，向下則是無盡的幽冥。他心中最不詳?shù)摹⒁彩强赡苄宰畲蟮牟孪胍呀?jīng)化為現(xiàn)實。
擋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堵堵更厚更高的墻。
這堵高墻要的不是人們的勇氣與智慧，要的是人們的歲月、壽命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