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上之都
懸圃，一座飛懸在天上的花園。
據(jù)說這是古時代住在落后地方的王朝人，從底下攀登到瓊丘群陸的頂上，第一眼看到懸圃時所給出的稱呼。在若干年后，這個名字成了真名。而過去的名字留在記錄歷史的小冊子里，只活躍于文學的引用中。
蛇傳遞的畫面里只有偶然的片影，旅人第一次親身地抵達山頂，見到這燦爛霓虹的光景，照亮了全部的天空。
類龍撲起兩陣風、飛走了。軍人掀開地蓋，引著旅人走進這片陸地的地下基地。這片陸地還不是懸圃，只是在懸圃的周圍。它的邊緣連著幾根索道，遙遙地好像連到了懸圃所屬的十幾塊陸地之中的一兩塊。
環(huán)形的地底隧道，連著兩排石頭里挖出的房間。照亮黑暗的不是發(fā)光的石頭，是像是玻璃的、又像是水晶的管子在發(fā)著冷冷的白光。
這里的人不多。
他把顧川帶進一房間，倒了兩杯水。他坐在石頭椅子上問：
“叫什么名字？”
年輕人站著答：
“顧川?！?p> 在徹底的異國他鄉(xiāng)，名字已沒有意義。守衛(wèi)在一張紙上記下了兩個讀出來是gù chuān的瓊丘語言的字。
“從哪里來的？”
“幽冥。”
“云墻后頭？”
“是?！?p> 守衛(wèi)有些詫異。
從云墻后頭來的探索客很少。準確地說，他只聽過，自己兢兢業(yè)業(yè)到現(xiàn)在沒實際見過。
“遇到過其他瓊丘人，經(jīng)過其他地區(qū)，有審過嗎？”
顧川好一會兒才想明白意思，出示了那張布紫邊境的年輕軍人給他的證件。守衛(wèi)看了一眼，就起身從柜子里拿出個紙袋子，將其塞進去了。
“好，你來瓊丘要做什么？”
“打聽繼續(xù)往前的路，看看能不能換一些這里的特產(chǎn)，然后繼續(xù)向前走?！?p> 兩個理由都很尋常。
“你要在這里呆多久？”
“不知道……我能呆多久？……”
守衛(wèi)放下筆，說：
“這……呵，取決于你的作為。你是第一次來到這里，大概還不太清楚瓊丘的狀況。別擔心，我們是仁善的，我們也都是友好的，很歡迎外來的人，住多久都愿意，他能成為‘公民’，只要他遵從瓊丘的法律，友好地在懸圃生活。”
這里有專門對外來客的處理流程，守衛(wèi)花了很多的篇幅向旅行客解釋了其中的關鍵。
譬如，他會被先送到一座島上，官方的名字是第二十三島。第二十三島是懸圃專門的外務島，地域不大，不過會給外鄉(xiāng)人的生活提供有限的幫助，幫助他們在懸圃生活。
做完入境調(diào)查后，守衛(wèi)拿起紙袋，引著外來客在環(huán)形通道走去。
“你一直給外鄉(xiāng)人做調(diào)查嗎？”
顧川問他。
其實他想說專門給，不過他不會講專門，就說成了一直。
他說：
“做過很多次?！?p> “像我這樣的人很多？”
年輕人有些小小的高興。
這守衛(wèi)不像他遇到的年輕軍人或者旅店老板那樣對話，冷冷地瞥了顧川一眼：
“多得是，不過像你這樣從云那頭來的人很少。你可能會受到青睞?！?p> 他還想繼續(xù)追問，不過守衛(wèi)說他們已經(jīng)到了，不想和他多交流。
房間里還有房間，那是個由同樣發(fā)著冷白光的晶體或玻璃打造的微型房間，里面有座椅，明顯是載人的，可容兩到四人坐。這小房間的頂上，有復雜的機關，機關里嵌著一根繩子，繩子直通外界。
守衛(wèi)的兩個同事一起按動機關。頂部的門蓋逐漸打開。外界的陰影和光輝毫無保留地泄進地底的室內(nèi)。
他抬起頭，便看到了繩子的連向，便曉得了繩子的作用是什么。
那是陸地與陸地之間的懸索。
他以為這是種纜車，驚疑不定地左右四顧，周邊的人面色尋常，他們已經(jīng)看慣了這種表情。對懸圃的驚訝讓他們自然地覺得年輕人毫無威脅，殊不知他們以為的驚訝和顧川的驚訝并非是一種。
“進去吧，它能幫你快點到二十三島?！?p> 他們原以為年輕人會大吼大叫，像一些落后地方來的人心生恐懼。
不過年輕人沒有多少猶豫，而是乖乖進去了。
“來了個安靜的?！?p> “挺好的，省得我們操勞，不是嗎？”
守衛(wèi)和他的一個同事隨后就坐了進來。他們坐在年輕人的對面，開始聊起他們的生活瑣事、家長里短、昨天和誰吃了什么，今天又聽說誰去做了什么來，還有廣場上議員宣傳新的王國沒有王就不該加一個王字。年輕人不敢插嘴，只敢坐在一邊傾聽。
不消幾刻，這“纜車”晃了晃，接著就往上飛馳，在不知是什么材質(zhì)的繩子上擦出一連串輕微的聲響。
他再度回到了地面上，只是身處在一片狹小的籠間。
顧川是坐過地球的纜車的，因此并不驚慌。
他往外望去，就再度看到了那頂著穹蓋的懸圃。
懸圃是沉寂的，它在黝黑的空中，它幾乎不發(fā)出任何的聲音，好像與那些陸地完全不同，而從未變化過。但只消得多觀察一會兒，就能知道它聯(lián)通了十數(shù)片陸地，在這最高的空中始終在做一種理想又寂靜的旋轉。
絢爛之極的燈光在懸圃的上下閃爍，隨著旋轉曳出無邊的光流。一時之間，顧川竟回憶起他坐在飛機上的時候，遠目地面城市明亮的感覺。
光不是一種顏色的。對于懸圃，這種發(fā)光晶管是他們近一代或兩代新學會的技術，因此，他們用發(fā)光晶管的技術做出了千萬種不同顏色的光明，以點綴某一個角落，以嘗試每一種顏色的組合。
其中也包括了“纜車”。
纜車向上一會兒，重力便發(fā)生變化，而劇烈地晃動一下，從原本的垂直，變成了水平。
新來的旅客也被驚到，猝不及防地抖了抖身子，面色一僵。但他的表現(xiàn)足讓兩個守衛(wèi)感到驚奇。
“你倒是個有勇氣的?！?p> “勇氣……？”
“是啊，第一次來懸圃的人，很少能習慣我們的新的交通工具的?！敝皇敲嫔唤┳憧伤闶橇瞬黄?，當場嚇哭的都有。
守衛(wèi)剛說完，“纜車”就沿著繩子一路下滑了。
晶管是半透明的，一開始還只發(fā)冷白色的光，很快就泛出一些甜美的粉紅色來。他們好像被一團粉光白光包裹，因為繩子是不發(fā)光的，光就真像是空懸的，飄在無定的空中。
外面的風呼呼地吹拂，而里面是年輕人聽著兩個人在聊天。
這樣的索道不止一條，他粗看就有數(shù)十條，可能是有上百條的。因此，還有許多燈光像他們一樣在陸地間來回地擺蕩。
有的地方，光很密，密成接近一條直線的模樣，便像是一連串明亮的燈光帶，拱衛(wèi)著懸圃。等到了目的地，新的車開始發(fā)行，浮在空中的光點便因為車來車往，而呈出不停的閃爍的模樣。
介于上午與黎明之間的太陽掛在東方黑暗的天空，黯然得像是一輪光盤。而底下人造的輝煌無邊閃亮，猶如再做一個新的太陽。
懸圃有個主島。
他們離懸圃最近的時候，旅客看到它的地下有一根細小的管道從天上直達茫茫不可見的地下。
“這是什么？”
那時，年輕人覺得懸圃的形狀很像一把傘，一把閃爍著微光的五顏六色的傘。
“那是地井?！?p> 守衛(wèi)言簡意賅地答道。守衛(wèi)對地井也不甚了解，只說那是“有點重要，但好像也不是很重要”的東西。
他還想要追問，卻被愈發(fā)絢爛的光景吸引了目光。“纜車”加速了，外面的光看起來便從一團暈直變成一條直線的模樣。只是二十三島似乎離他們的出發(fā)點很遠，他們橫穿了霓虹的半空，坐了好一會兒的車，重力的方向才再度轉折。
但這時的年輕人已經(jīng)早有準備，不再慌亂。
纜車平穩(wěn)地落入了一片光輝的地洞內(nèi)。專門的工作人員解下了纜繩。外鄉(xiāng)人在兩個守衛(wèi)的帶領下，來到一片不同的石窟。
與其說是石窟，不如說是真正的地下的建筑。原本粗糙的石頭表面被一種平整的涂料代替，像是墻紙，摸上去光滑得緊。墻上也再非是光禿禿一片，而有著數(shù)不盡的掛畫，上面畫著各不相同的人，他看到了與他或瓊丘人類似的人種，也看到更多稀奇古怪的、說不清是蛇是蛋是野獸還是榴蓮的曾經(jīng)來訪過懸圃的客人。
晶管肆無忌憚的使用，使彩色的燈光鋪滿了全部的房間，霓虹的輝煌照耀著每個人，只為留下一片腳下的暗影。
過度的色彩讓來自地球的現(xiàn)代人感到不適，但對于懸圃來說，還是最新鮮、最美好的時候。
他的不安被看作一種無知的目眩。
他問：
“這里是……？”
守衛(wèi)便笑道：
“我們的新王國，懸圃，我們的外務司。”
懸圃，這里就是懸圃。
一個猶如落日城般，被瓊丘的人們向往，卻又常常逃離的地方。
他被帶著往前走了。
但守衛(wèi)看了看墻上的某種計數(shù)裝置，這種裝置乍看上去是塞滿了晶管的板子，但通過點亮不同的晶管，便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文字符號。
守衛(wèi)把自己的帽子拿下來了。他說：
“我們要換班了?！?p> “什么意思？”
顧川不知道瓊丘語中的換班這個詞。
守衛(wèi)的面孔看上去喜悅了很多：
“意思就是我們今天在這里的生活，結束啦！”
原來，守衛(wèi)要去休息了。臨走前，有新的守衛(wèi)將顧川接手了。他們將顧川帶到外務司的接待所。接待所里卻已空空如也，只有最后一個人，捧著一摞書，正要關閉絢爛至極的燈光。
“朋友們，你們來的不是時候，人都走光了，我就拿點書回去看?！?p> 那是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甚至讓人懷疑有沒有成年的女孩子。她的頭發(fā)里沒有插角，插的是發(fā)著光的晶管，顧川懷疑這是這里流行的裝飾，就像這里流行的全部的發(fā)光晶管一樣。
她望向被守衛(wèi)帶來的與這里的人長得都不相同的少年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今天也結束啦！”
“那他該怎么辦？”
守衛(wèi)是有換班的，但顯然這個外務司，起碼這個職位，他們是沒有換班這一制度的。
“這個以前好像是?！蹦桥⒆酉肓艘粫?，說，“先送到一間空的接待室里吧，但你這段時間不能出門哦！”
后面那句是對顧川說的。
他沒來得及說上兩句話問問情況，就又被帶走了。
匆匆的環(huán)境變化讓人暈頭轉向，他被關到一個簡單的房間里。守衛(wèi)說明天回來找他。他落定，望著房間里的床不知所措。
這里有床，有嵌入石壁里的柜子，有小桌子和小椅子，桌子上有四五本關于瓊丘與懸圃的畫冊，還有一些簡單的不知道名字的，可能能吃的像是水果的擺盤，有數(shù)不盡的燈管，散亂出一種迷離的彩色，還友善地、有一面頂上的天窗。
天窗可能是被磨得透明的不發(fā)光的晶體。向外一看，便能見到懸圃巨大穹頂?shù)谋砻?，看到傘之下，?shù)不清的彩色的光，還有被光照亮的高高低低、大小不同的陸地。燈帶相連，燈火輝煌，是空中的夢幻境地。一切都欣欣向榮。
齒輪人曾經(jīng)是展現(xiàn)了一種相比于落日城的無與倫比的先進的，但懸圃的先進則完全在另一層面上。
少年人落在窗前，突然想到了地球的歷史。
在地球歷史上，封建的時代和工業(yè)的時代曾共處一堂。生活在非洲的酋長制國家或者南美森林里更古老的原始人部落，也曾和現(xiàn)代光輝亮麗的國家共處一個世界。
“難道我正是從落后的地方來到了這么一個先進的地方嗎？”
他迷惑地望向了遠方。
巨大的龍在燈帶間緩慢地飛翔。蛇說這是懸圃的龍戰(zhàn)艦。就是這樣的龍把死或生號帶到了這里。
他坐在椅子上，心情歸于平淡。
這一切與他都沒有關系。輝煌的世界或者黯然的世界，也只不過是路上會遇上的一種風景。關鍵的是其他的：
“死或生號，夢生，初云，還有望遠，小齒輪機，還有載弍?！?p> 子母物質(zhì)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響聲。
他在這里等外務司的人處理他，這樣他按照蛇的程序就能理所應當?shù)匾姷降谝粋€任務里的異龍。
但他等到自己睡了兩次，還沒等到門開的時候。
在他第三次睡醒時，把桌子上的學識字的畫冊看完第六遍時，門外才傳來了響聲。
他抱緊自己的防護服和背包，穿著正常的舊衣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整支隊伍，有許多的人，好像是在巡檢的。人堆里也有守衛(wèi)，和那女孩，他們一同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我忘記這里有人了……”
原來他是被遺忘了。
而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上年齡的人，他的頭發(fā)里插著的是獸角。
老人先是責備了這些馬虎的傻瓜幾聲，隨后便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掃視了少年人的全身，他說：
“怠慢了，來自遠方的客人，歡迎來到懸圃?！?p> 接著，他不無自矜地繼續(xù)說道這里是瓊丘最高、最偉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