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龍戰(zhàn)艦
雨已下盡了。
陸地與陸地間飛揚的塵埃暫時被雨融盡,只剩下一些輕飄飄、在流動般的煙霧,帶著點上千個世代前地上才偶然有過的芬芳。
懸圃依舊高,底下的動物互相警戒,再底下的底下,朝老正在指使一個石中人的列隊利用懸索向上攀爬。懸索的人遠眺隔了兩重陸地的上方,眼瞧著諸龍盤桓于空中。朝老說:
“它們在用另外的形式溝通。”
心靈語是從船里傳出的,而船里只有兩個意識。
黑長老龍也就知曉是誰在說話了。
借由同一種力量傳導(dǎo)出來的話語,在靈光的層面上似乎是相近的。
它說:
“那你要出來,見見我們嗎?”
顧川心想這不能出來,需要找理由推掉。
但那聲音說:
“可以?!?p> 顧川轉(zhuǎn)首,不解又擔(dān)心地看向死或生號。死或生號當(dāng)時已浮出水母的表面,打開的頂艙門盛滿了夢生的水。幾塊艙門的碎片被水帶到了遠處。而盈滿的水,在夢生與陸地摩擦的引力中,偶爾會像是浪潮般沖出艙門,飛向高空,但幾個瞬間就會馬上退落。
水中還有天上照耀瓊丘萬代的太陽在水中反照的日光,晃花了人們的眼睛。
作為支援隊,也是偵查隊的異龍將它們目光投到了那艘從幽冥來的巨船之上。
“只是我想先說出來的是……如果我露出面孔,你們也許得到的只是失望。因為呀……你們還有無法割舍的歧視?!?p> 太陽的影子在一潭清水中碎成一片片,人的手從中伸出,掀起向外擴散的水波。
“而我卻與你們是截然不同的存在?!?p> 沒有任何其他可能的變數(shù),其中的人影毫無疑問就是初云。
浸透了水的發(fā)絲沉甸甸地累在她的肩膀上。蒼白的小人從水中疲憊地走出,立在被洗濯了的船殼之上,而船殼同樣反射了太陽的明光。
殘枝敗葉、灰塵,蟲尸還有其他破爛的東西,在水母的體表漂浮。
“天人導(dǎo)師……是、一個人?”
來探的異龍們望向那地上的小人。
“不,她的腦袋上有一根小角,她的皮膚也不像是人的皮膚……她是偽裝成人的別種的生物?!?p> “天人導(dǎo)師并不是異龍——你這冒名頂替的人,又是憑著什么去陳述異龍的光榮的?”
不能理解的異龍大聲地質(zhì)問道。
不是長老,也不是大公,不是君主的有力候補,也不是王侯,而只是為異龍服務(wù)的奴隸。
隔了數(shù)重陸地的載弍將自己的身體埋在紫草叢中,不敢擅自靠近,遠遠眺望這邊的進展,他理解到某種對峙的情況正在發(fā)生。他看到突入戰(zhàn)場的異龍們的眼睛睜大了,呼吸變得急促。
大股的白氣如煙霧般從鼻孔里冒出。
他們在想他們竟聽信了一個外人、一個女人以及一個奴隸的話,叫自己深陷如此的境地。
初云立在船殼的表面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露出微笑了。
“所以我總不敢與你們直接相見。因為,人們都說我們彼此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隔閡,因為我也知道……從懸圃那千代的歷史中得知,你們還在堅定地使用‘譜系’與‘禮法’來規(guī)劃你們之間地位的高低貴賤,來宣判生靈之前程,叫人互相聽從,就好像生活在大海中的一座孤島,認識不到自己能夠自由地飛翔。”
少年人呆呆地望著她,作為最熟悉的彼此,他發(fā)覺現(xiàn)在的初云無比認真,她好像是在學(xué)著偶然的過去的屬于他的口氣、沈靜地說道:
“因此假設(shè)不是長老,不是大公,不是君主王侯就絕叫不動你們。而若要是一個卑賤的凡人,滿懷信心地向你們許諾,你們擁有力量能夠打破懸圃如今的現(xiàn)狀,你們擁有力量能夠奪回你們的一切,你們擁有力量讓所有的‘我們’共獲無上的光榮,你們更擁有力量,叫已經(jīng)逝去了的異龍王朝的希望重歸于懸圃地大地。你們就會像現(xiàn)在嗤之以鼻,痛苦不堪,卑賤地趴在原來的地上,然后忽視我們已經(jīng)取得了的成績,說:放棄吧,放棄吧,我們即將受到懲罰……我們在想些什么呢?在聽從一個卑微的蟲子的話呢?”
黑長老龍沒有打斷,而是任由了她的講述。
“而我想說的只有一句話……我們不是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階段的成功了嗎?”
她站在風(fēng)里與陽光里。
風(fēng)已變大了。
“現(xiàn)在,你們憎恨一個人妨礙了你們的事情……但你們?yōu)槭裁床辉骱弈菞l瘋狂的龍呢?你們都說是它出賣了你們,不是嗎?難道是因為,它在過去的譜系中一直比你們更高嗎?但我知道的,這不是的,這是一條它們加上的枷鎖。它們是叛徒。”
黑長老龍沉沉地笑了,它客氣地問道:
“你說完了嗎?好孩子?!?p> 初云抬起頭來,與那黑色的異龍遙遙相望,說:
“我講完了?!?p> 黑長老龍的模樣仍舊,不急不忙。偵查支援隊在空中不知所措,黑長老龍向前扇動了一下翅膀,它們就往旁邊退一步。少年人往蛋蛋先生的方向靠近。
黑長老龍說:
“聽我的話,把那兩個人抓住。他們也已經(jīng)很疲憊了?!?p> 三條異龍竊竊私語了。其中一條異龍卑微地問道:
“那長老……可是、您既然還活著,那您肯定也知曉了我們、有數(shù)百位同僚,我們的隊伍還在擴大,我們已經(jīng)攻占了十二區(qū),您說,我們接下來要怎么辦?”
初云的話,沒有打動它們。
但它們也對初云即是天人導(dǎo)師已經(jīng)深信不疑。
黑長老龍緩緩移動了自己的目光:
“當(dāng)然是盡快結(jié)束。”
天上地下的陸地緩緩漂移。陸地的陰影蓋到了群龍的身上。大風(fēng)無限地鼓動了陸地上的紫草,它們在陰影中聽到了沙沙的草聲。
異龍又問了:
“那之后,走了一點歪路的我們該怎么辦?”
它們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先祖后輩世代相傳的禮儀式的恭敬。這種恭敬,叫顧川毫不懷疑那時候的黑長老龍哪怕是說謊,但只要說愿意幫助現(xiàn)在的它們,只要泄露一點善意,都可以得到它們的擁護。
而它們的目光更是熾熱燃燒到了極點,像是在祈求父母買玩具的小孩。盡管沒有直接地道出自己的請求,但所有的希望都寫在動作與表情之上。
但黑長老龍渾濁的雙眼照舊猶如一潭深不見低的死水,目光沒有感情,也沒有余地,它沉著地評價道:
“平庸……”
異龍聽到這兩字,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
“長老???”
沒有人知道那時的黑長老龍在想什么,只聽到它說:
“那這不是‘一點歪路’,而是另一條叛逆了現(xiàn)行的另種道路,并冒犯了‘新王國’在懸圃的‘現(xiàn)行法律’,你們結(jié)束了,就自然要接受這一法律的‘制裁’。聽明白了嗎?”
異龍們發(fā)抖了。
它們互相望了彼此一眼,只看到彼此眼中都是唯一的一個意思。它們被逼到了絕路上,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它們已經(jīng)曉得黑長老龍是絕不會寬恕它們的,相反,必定會按現(xiàn)行的法律執(zhí)事。
按照現(xiàn)行的懸圃法律,它們必死無疑。
在袋子里的蛋蛋先生同樣發(fā)抖了。它發(fā)覺自己所處的袋子輕微地搖晃起來。
然后,蛋蛋先生和它所在的袋子,還有其他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負重袋一起被甩開了。顧川靠著閃翼向空飛撲,接下蛋蛋先生,目光轉(zhuǎn)移向頂上。
三頭異龍已向黑長老龍發(fā)難。
兩頭龍從袋子里各自取出一片金屬。這些疑似金屬塊都是礦脈中發(fā)現(xiàn)的伴生遺產(chǎn),各具妙用,一片接觸到空氣中,便叫空氣飛旋纏繞在其上。而另一片扔出去的時候,會像磁石一樣吸引周遭物質(zhì)。
后者被往黑長老龍的方向擲出。
黑長老龍立感周遭環(huán)境變化失調(diào)。它吃吃地笑了。
“怎么?又有勇氣了么?”
它稍一擺尾,輕松恢復(fù)平衡,隨后尾巴卷住金屬塊,反而借之沖向三頭異龍。帶風(fēng)的金屬塊,才要投擲到它的身上,它已側(cè)身向前,輕松自如地繞到那頭異龍的背后,輕輕前踢,便是一聲爆破般的巨響。
空氣掀起的波痕,直在夢生表面吹起滔天的大浪。
第三頭異龍眼見自己的伙伴失敗,也不猶豫,立從一小塊冰晶中吹出了一大片的煙霧。煙霧里光線閃爍,呈現(xiàn)類似冰凌棱鏡般的奇異的反射性,晃花了周圍龍的雙眼。
這種冰凌,黑長老龍記得是當(dāng)初野人國上獻的物品,只被長老龍們用作取煙。外界光線照得越劇烈,內(nèi)部的光線越會持續(xù)性地折射,然后煙霧就會越變越多。
夢生數(shù)百千米的大水,它都能輕松振翅擊破。但這煙霧,它還真不好簡單地擊之。
“擴散煙霧,會導(dǎo)致煙霧的增多。”
它一聲長吟,如龍吸水。周遭空氣煙霧連續(xù)不斷地被其吞入喉中。
顧川哪里還看不出來這三頭異龍也不是黑長老龍對手,急忙朝夢生方向奔去。他們要與黑長老龍對抗,必須要借助夢生龐大無垠的身體。
大水大海是黑長老龍也不曾涉及過的領(lǐng)域。
那時,夢生已帶著死或生號一起起飛。
而起飛的時候,它與陸地的摩擦,再度掀起大浪。人之一眼望去,見不到浪頭的盡處,只見到飛至極限高空處的水會再度分崩離析,化作濛濛無邊的大雨。
雨水連綿,一直灑到遠方的地井或載弍的身下。
初云還站在死或生號上,雨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佁然不動。
而那三頭異龍落到了她的身前,觸摸到了夢生那恐怖的大水。它們沒有接觸過那么大的水,也不像黑長老龍在短短幾個瞬間就學(xué)會在水中自由行動的能力,它們只敢停留在水外,面色復(fù)雜地望向這位“天人導(dǎo)師”。
人呀,是何等丑陋的動物?。?p> 但它們的失敗與反抗居然與自身沒有聯(lián)系,而全然寄托于這群人的身上,被這群人掌握在手中,這讓它們感到羞恥。
其中一頭龍說:
“快走吧,天人導(dǎo)師,再晚就來不及了?!?p> 初云總是看上去天然或者迷惑的模樣,但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能宣稱自己已看透了她的內(nèi)心。
她說:
“我還不能走,我的同伴還在那里?!?p> “同伴?”
異龍看向了那從空中飛來的年輕人的身姿。他的身上同樣有古怪的器官,不是瓊丘的人系。
有頭異龍恍然了:
“難道說導(dǎo)師你早就在準備了?所以派出這人作為刺客,去刺殺了黑長老龍嗎?而這大水阻止了石中人這一團體的靠近……導(dǎo)師,你是非要在場殺掉長老……不、叛徒不可嗎?”
初云從事務(wù)官的閑聊中大致知道黑長老龍被刺殺了,但她不知道是顧川。
她也不說回應(yīng),只沖著那邊來的年輕人笑了。
顧川看到初云的笑容,也笑了。但他的心里焦慮到了極點。他是不愿意回到懸圃的,若要叫這三頭異龍幫助他們逃跑,那到時候又要怎么處理……做一次真正的卸磨殺驢嗎?
就算是,也一定會是有一場戰(zhàn)斗。
來到瓊丘以后,無限的聯(lián)系好像一張不可視的大網(wǎng),
他想叫初云把三頭龍支到前方拖住黑長老龍。但黑長老龍已經(jīng)將全部的煙霧吸入它的口中,隨后……便像是只在胃袋里儲放片刻般,它又全部呼了出來,好似在吹一口浩蕩的大氣。
急速的煙霧帶著古怪閃爍的光棱,在空氣中切割出驚人駭叫的聲響,仿佛瞬間的空中爆炸,硬是將四周數(shù)塊比黑長老龍更大上百倍千倍陸地往外推移——
仿佛,螞蟻推動了大廈。
顧川同樣被空氣波吹飛,他本能地捂住雙耳,耳朵里幾乎立刻是流出溫?zé)岬难獊砹恕?p> 煙霧波沒有瞄準異龍或者人系,只是瞄準了廣闊無垠的夢生。大水的表面急遽地沸騰,然后徹底地炸裂開來。
余波便把三頭異龍掀進浪里。異龍們被漩渦般的大水暗流沖得不能自主,掙扎般地振翅欲逃。
而死或生號則在夢生無法自止的大浪中連續(xù)不斷地起伏,時而沒入水里,時而沖出水面,水車與水帆一路滑移數(shù)百米不止。
雨水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我知道瓊丘一切事物的理,瓊丘存在著的一切對我都是沒有作用的?!?p> 黑長老龍平靜地說道。
被水吹飛的少年人,迎頭撞上了掀至空中的海浪。他憋了口氣,在水中借力緩沖,隨后抬頭,沖出水面,露出了絀流:
“那這個呢?”
黑長老龍只笑了笑:
“難道你有過再一次地砍中我嗎?”
年輕人知道它說得沒有錯。
第一次來源于銀長老龍的算計,是黑長老龍完全沒有防備,而他也是在一邊抵抗心靈語,一邊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心靈語最深處的無意識間,用藏在身體里的絀流立功。
還有剛才發(fā)生兩個半次,他已無限接近黑長老龍,也特意營造了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的情況,卻只是削掉了一小截尾巴,然后為它修了修長得過長的指甲。看似危機,實則也全然在黑長老龍的掌控之中。只是它久已不戰(zhàn),對重傷后的自己的身體缺失了一些熟悉上的把握。
“唯一的勝機還是在于……活活拖死它?!?p> 顧川無比確定這一點。
“那縫合體是臨時的……不是堅固的。只要再有一些時間,再有一些時間,遲早它會再度斷成兩半。”
盡管那時,恐怕與天衡相似,天敗這兩半身軀,它都可以活動,但斷然不再可能與夢生的大水抗衡到如此激烈。
就在此刻,忽然有什么東西,像是一顆流星般從眾人的眼前掠過了。偵查隊的異龍發(fā)抖了。
黑長老龍對著地面遙遙地喊了一聲:
“還沒有到嗎?”
朝老沒有回答,是最近陸地上的一個石中人說的:
“已經(jīng)到了?!?p> 他舉了舉手,他的手上穿著手套,手套里握著一塊從遙遠地方飛來的十字標。
“那是什么……?”
顧川有不好的感覺。
“是‘引航員’。”
剛剛從水里飛起的異龍呆若木雞地說道。
“什么用處?”
異龍沒有回答。
是趴在顧川背上躲避風(fēng)頭的蛋蛋先生講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本來是想去自殺的,結(jié)果掉進一頭類龍的胃里還不知道是哪個器官里……結(jié)果就看到那頭龍的體內(nèi)住滿了人。那群人說過這東西,說它分為兩片。在‘引航員’所走過的路徑上,‘受航’的龍戰(zhàn)艦可以加速到原先的數(shù)千倍……好像一瞬間就能抵達。”
不過引航員具有一個問題是,光靠自己,它不會停下來,會一直向前飛、永無止境,直到與“受航”相遇為止。
因此,必須要用某種東西在中途接住。
只是這時,已經(jīng)不再需要蛋蛋先生的解釋。少年人同時也明白了為什么異龍沒有解釋了。
因為那是發(fā)生在一瞬間的事情。
光在引航員的周圍空中無限地散射,像是空中忽然破開的巨洞。洞里吹出了起初之地的風(fēng)流,沿著空洞向外,緩緩排出,發(fā)出爆鳴、震響,直變成一圈接一圈肉眼可見的波紋。
渾身是傷的類龍從無形的風(fēng)動中現(xiàn)身,發(fā)出一聲低沉的鳴叫。
空中巨洞的幻象消失后,雨水仍被風(fēng)抬著在更高的地方不能下落,很快沿著軌跡,傾注到附近的土地上。
那頭類龍的體型足以與死或生號匹敵,甚至可能更大。
他還看到那頭類龍的晶狀體與角膜之間有一個人影。
那人望向黑長老龍,黑長老龍對著龍戰(zhàn)艦點了點頭。
他說:
“已經(jīng)到達朝老所說的位置,業(yè)已發(fā)現(xiàn)約定目標?!?p> 龍戰(zhàn)艦開始下沉,調(diào)轉(zhuǎn)船頭,然后徑直撞向了夢生所在的位置。
像是隕星無情地、往地面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