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三天,不分晝夜。
汽車飛馳著碾過街道,留下黢黑的車轍。道路上白雪和泥塵黑白分明,行人掩住衣襟行色匆匆,踩著厚厚的雪咯吱咯吱的走著。嘉會裹緊了披風,仰頭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她才從戲樓出來,只可惜一無所獲。第三次了,還是沒見到譚瑤鳳。戲班子的人說,譚老板最近幾天都不在。人與人的關系還真是奇妙,要么恰好能遇到,要么登門拜訪也無緣分。
可嘉會心里惶惶不安,總覺得譚瑤鳳好像知道什么,但躲著不告訴她。而這事情,就與王澤生和婚事有關。她低頭踩著雪慢慢走著,心里七上八下,沒有著落。
忽然一輛汽車緩緩停在身旁,玻璃窗落下,嘉裕微微探出頭,面色沉靜道:“上車?!?p> “哦?!奔螘鶝龅亩?,正準備開車門時,卻聽見身后好似有人在喊她“五小姐”,可再回頭張望,卻是燈火闌珊,人流稀疏,無人駐足。
“大哥,剛才是不是有人叫我???”嘉會環(huán)顧四周。
“上車。”嘉裕手指敲敲窗框,略有些不耐煩。
“哦。”嘉會又扭頭看了幾眼,才低頭上車。
汽車絕塵而去。
搖起車窗,嘉裕微微側臉看了看后視鏡,很快翹起二郎腿點了煙:“聽媽說你最近老跑戲樓?做什么去了?”
“沒有……”嘉會囁嚅。
“跟大哥也不說實話嗎?”
“嗯……”嘉會低頭搓著手套上的線頭,猶豫了一下說:“那天譚老板說恭喜我結婚了,可是王家不是沒有消息傳來嗎?原先定的婚期也沒辦,我聽不明白,想問問清楚。”
“他一個外人知道什么?你怎么不問媽?”
“太太……”嘉會有些難堪地笑了笑說:“我問過了,太太總是不肯說?!鳖欁笥叶运?,岔開話題,避而不答。嘉會吃了幾次虧,也就不開口了。主要還是王澤生說了會退婚,她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
嘉裕扭頭端詳著她:局促不安中帶著些難為情的小心翼翼,這樣卑微惶恐的神情,他還是頭一次在嘉會臉上看見。從前那個乖張倔強,如同小炮仗小刺猬般姑娘,不知在什么時候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離開學校的這一年,她變了很多,知道的多了,膽小就小了。
“大哥?”嘉會抬頭看他。
嘉裕把煙送在嘴里叼著,騰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說:“小五,你長大了?!彼洲D(zhuǎn)過去,盯著前方漆黑的路靜默了片刻,掐了煙吩咐司機把車停在路邊。
“小五?!奔卧D艘话涯?,靠著椅背道:“上個月王澤生就從東北回來了,但斷了一條腿,狀態(tài)很差。兩家商量后天舉辦婚禮,爹媽怕你鬧騰,叫全家都瞞著?!?p> “說我嗎?”嘉會怔住了:“我后天結婚?”
嘉裕不敢回頭看她的神色。車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許久他才苦澀開口:“小五,這事兒是佟家做的不好。”
佟嘉會沒有說話,她此時徹底無措了,大腦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來。
“小五,這世道亂著呢,就算不盼著跟軍家交好,也不能在這時候落井下石、背棄人家。畢竟你們訂婚在前,出事兒在后?!?p> “小五,這時候嫁去王家,他們只會很感激你,往后日子不會難過。你三哥嘉豪也有依靠。”
“小五,平心而論,王澤生人還算不錯,大家都認可。遭遇這樣的不幸,你忍心退婚,叫一個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再遭人嘲笑、落人口舌?”
“小五?!奔卧;剡^頭來,輕輕撫摸了一下嘉會的頭,長嘆一聲,語氣無奈:“若是大哥只有二十歲啊,必定幫你逃婚??墒堑狭耍〖疑舷率畮卓谧尤?,這擔子太重了。你就看在這么些年……大哥對你還算不錯的份兒上……”
“幫大哥分擔一點吧。”
嘉會的眼淚刷就掉了下來。車內(nèi)安靜了片刻,傳出了女孩撕心裂肺的哭聲。
車外鵝毛大雪洋洋灑灑的落下,碰撞在車窗玻璃上,漸漸融化成水珠。小水珠匯聚一起,再滑成一條水痕,最終掉入縫隙,消失不見。
這世道亂,她要嫁給王澤生。
佟嘉裕難,她要嫁給王澤生。
突生變故,她要嫁給王澤生。
她不明白,這些個兩者之間究竟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別人的人生是一輩子,她的不是嗎?
佟府漫天漫地,一片喜紅。因為她要嫁人,佟家人難得齊聚一堂。連許久未見的大姐佟嘉安也回來了,還頗為用心的帶了一箱子東西給她。雖然多是妝奩衣裳小擺件,但也看得出其中心意。
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嘉安拎著枕頭縮在了嘉會床上,她側身睡著,主動開口:“嘉會,我睡不著,說說話吧?!?p> “說什么?”因為歲數(shù)差得多,其實嘉會與她并不熟悉,嘉安這般示好,也是頭一次。
“說……說王澤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嘉安說:“這陣子我看了很多報紙說你們的事情——哦,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記者編的?!?p> “他……”嘉會頓了一下:“不想說,不知道。大約是個騙子吧?!奔螘盅a充一句:“可憐的騙子?!?p> “哈哈?!奔伟残α耍骸翱磥砟氵€不算特別討厭他。”
“他對我還行。但我還是不想跟他結婚,沒發(fā)生這些之前也不想?!?p> “為什么?”
“因為他……”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五官,人容易放松產(chǎn)生信任,嘉會想了想說:“因為他吃東西好丑?!?p> 嘉安聽著咯咯咯笑了起來:“就因為這個?”
“也不全是?!奔螘Ьo被子賭氣道:“反正就是不想?!?p> “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奔伟蔡峙牧怂幌?,原本想收回手,卻心中一動,順手將她摟在懷里,撫摸著她的背道:“小姑娘,別怕。嫁人也沒那么可怕?!?p> 姐姐身體的暖意隔著被子傳遞過來,惹得嘉會眼眶有些發(fā)酸,她輕輕往嘉安身邊靠了靠,企圖得到更多的安撫。
“其實……”嘉安摸著她的頭發(fā),慢慢講起了陳年舊事:“你生母剛到佟府時,對我很好,你沒出生前,她還會摟著我,唱戲給我聽。我十六歲出嫁前的一晚,也是她陪我的。那時候你還小,估計不記得了。但三姨太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比舨皇且驗槌隽四菣n子事兒……她沒再說下去。
嘉會小聲抽泣起來。
“如今你也要嫁人了。雖然可能不太如愿,但往后的日子就是自個兒的了。等嫁出去,把佟府的事情全忘記了吧?!奔伟踩崧暭氄Z的安慰她:“以后自己要立起來,咱靠不了別人,自然也別指望。嘴要甜,心要狠,難過的事情別鉆牛角尖,得意時也別太忘形。一步一步慢慢走,爭取過得自在灑脫一些?!?p> 黎明的曙光落下來時,嘉安又拎著枕頭悄悄回去了。等嘉會再見她時,她又變成了慵懶嫵媚的模樣,懶散地靠在沙發(fā)上,端著大姑奶奶的架子,偶爾跟佟老爺?shù)男乱烫腴_玩笑半吵嘴:“生了個帶把的了不起?。磕憧次覀冑〖胰眱鹤訂??拽的跟二五八萬似的?!彼倚εR,恣意說笑:“要論起來,這大宅子的主人指不定是誰呢?當初我可是出了好大一筆錢,是不是爹,您老說句話啊……”
樓下的說笑歡愉是旁人的。而嘉會正坐在桌前由著張媽打扮自己。她木木地盯著鏡子里的人:那人珠翠簪滿頭,柳葉眉,殷紅口,明眸清亮,端的是年輕嬌俏,看起來像無數(shù)個新嫁娘一般,在周圍人的吉祥話中憧憬著未來。可她要憧憬什么呢?憧憬明日?還是憧憬別的東西?她明明這樣年輕,可心境卻瞬間老了下去,再無波瀾,萬念俱灰。
是時樓下嗩吶聲鞭炮聲一起響了起來,小孩子們討要喜糖說著恭喜的話,聽著喜慶無比。張媽扶著嘉會走出了房間,慢慢下樓,又上了王家的車。
在這迷迷糊糊、行尸走肉的婚禮過場中,她腦海里一折子戲卻越發(fā)響亮起來:三弦吱扭扭的響起,劃破喜慶的婚曲,掩蓋了世間一切的聲音,那是譚瑤鳳唱的《轅門射戟》。
“將軍休要逞剛強,剛強怎比楚霸王,霸王強來烏江喪,那韓信強來喪未央,這都是那前朝的剛強將,哪一個剛強他又有下場!”
她曾努力抗爭過,也對旁人交過心,訴說痛苦和無助??傻筋^來沒有一個人聽見過,沒有一個人能幫忙,也沒有一個人站在她身邊。他們只短暫的出現(xiàn)過片刻,又棄她而去。這世界這么大啊,她只有自己一個人。
等坐上車時,嘉會還是忍不住扭頭望回去看佟府:閨女出嫁了,大門口立馬圍滿了討要喜錢的乞丐,二少爺嘉行正嘻嘻笑著一把一把的往外撒錢,每撒一次,人群就會往外松動一些。
然而這一幕也隨著汽車的行駛也越來越小,逐漸化成小小的一?;覊m,落進了她的眼睛中。
他們就那么高興她嫁去王家嗎?嘉會茫然地回過頭來,將身子靠在車玻璃上,有些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第一折戲》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