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ā兜谝徽蹜颉废虏浚?p> 譚瑤鳳再見佟嘉會時,是一個初春的下午。
那時是民國三十二年,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之久。
早春的寒風(fēng)卷著瑟縮的新芽顫顫發(fā)抖,吹得人手腳干冷。他們才唱罷堂會,正收整臺上的砌末。因為勞動而微微出汗的身體,在寒風(fēng)掃過來無孔不入時,整個人都冷的直哆嗦。
譚瑤鳳正在臺下疊著幕布,他將棗紅色的呢絨料子疊得方方正正,整齊的放進箱子里。
從前這種粗活是輪不上他干的,但今日不同往日,自從他不再唱小生,轉(zhuǎn)唱老生給師弟們搭戲,“大師兄”的稱呼已經(jīng)不再是身份的象征,逐漸成了一個名字,所以干的活也大包大攬起來,往往成了唱罷戲最后收尾的人。
收拾漸入尾聲時,佟嘉會來了。
她是從外邊進來的,一襲墨綠色的披風(fēng)像一團幽綠色的火,腳下生風(fēng)似的闖進來??邕^滿桌滿地的煙蒂瓜果皮屑,隨意坐在椅子上抽煙。有伺候茶水的人過去講戲散了,她頭也不抬地吐了煙說:“甭管我,不看戲,只等人?!?p> 譚瑤鳳側(cè)臉掃過去一眼,驚訝了片刻,又扭頭合上了箱子的搭扣。雖然三年未見,但他知道不少她的事情。
當年她和王澤生的婚事轟動滿城,這種英雄美人的戲碼如同戲文《霸王別姬》般讓人感慨——王澤生在戰(zhàn)場上出了事,但佟五小姐對未婚夫情根深種,絕不退婚。這一樁婚事,成了兩個家族的美談。
然而好景不長。
從戰(zhàn)場上幸存下來的王澤生不僅身體殘缺,精神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兩人婚后沒多久,就一同去了上海看病治療。不到一年,王澤生病逝。
時日漸長,他們的故事漸漸被人遺忘。直到一個月前王家老爺病逝,子弟分家散伙,佟嘉會從上?;貋?,才又被人頻繁提起——她分得不少遺產(chǎn),如今成了有錢的寡婦。
但她好似不滿意這個分法,自回來便成天圍追堵截王澤生的大哥王澤耘,想要多得一些錢。今日估摸著也是堵王澤耘來了。
譚瑤鳳手上慢吞吞地將道具收攏,腦海里忍不住閃過一些零星的過往片段,不由又用余光看她。
她正坐在一片凌亂的桌椅中湊著引燃一支新煙,火星子在嘴邊一亮,橘紅色的光點閃爍,前一個煙蒂就被丟在地上。短短一會兒功夫,抽了三支煙。這一幕叫譚瑤鳳不忍再看,只能心中嘆息一聲背過身去。
“你看我做什么?轉(zhuǎn)過來!”嘉會夾著煙,盯著臺子下的背影厲聲問道。
譚瑤鳳回過神來,放了手中的東西,回過身問好:“王二奶奶,好久不見?!?p> 不曾想看見熟人。
嘉會眉頭一皺:“譚老板?”
方才她只顧著等王澤耘,隱約察覺有人在暗地里觀察她,這些年她對旁人審視的目光十分敏感,還以為又是什么人看她笑話,沒想到竟然是譚瑤鳳。
她目光里沒了方才的戾氣,隨手點了點煙灰,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譚老板今日來這里唱戲?”
“是,跑個堂會?!?p> “瞧見王澤耘了沒?”
“方才見了,應(yīng)該還在樓上吃茶?!?p> “過來說話吧。”
聞言譚瑤鳳幾步走過來,與她隔著一個椅子坐下。
“看來我來的不遲?!奔螘肫鹗裁此频模藷熀退奶欤骸白T老板如今做什么營生?老樣子?”
“年紀大了,不比以前,改唱二路老生了。”
聞言嘉會端詳著他的臉龐。譚瑤鳳好像沒怎么變,還是印象中那樣的白,白到瞧不見一點血色,狹長的眼睛總是彎著,像是有笑意,透露出點點的溫和與善意。跟她頭一次見他時,似乎沒有什么兩樣。嘉會說:“我瞧著您和從前一樣?!?p> “怎么能一樣?我嗓子壞了,差一點就上不了臺了。”譚瑤鳳失笑搖搖頭。
“怎么弄的?”
“意外?!彼嗣约旱牟鳖i:“無所謂了,大約是祖師爺不給飯吃?!?p> “哦?!奔螘恢趺唇釉?,索性又伸手掏煙,可頓了一下還是空手出來。譚瑤鳳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善解人意道:“抽吧,我無妨?!?p> “您是靠嗓子的,馬虎不得?!奔螘θ萦行┑棺频厣焱却炅舜昴_底,沒了耐性:“我去找人,您請自便?!?p> 譚瑤鳳點頭,目送著她踩著高跟鞋大步上樓,一團墨綠便在眼前晃動。嘉會落在樓梯扶手的腕一曲,翠綠的玉鐲子輕輕磕碰,叮鈴作響,像是在手腕間待不住一般的起伏著。譚瑤鳳認得,這個鐲子不便宜。
一瞬間許多畫面在他腦海中閃過,讓他想起秦太太、白太太、蘇太太……過往重疊,女人們或是嬌艷或是風(fēng)韻猶存的臉龐一一浮現(xiàn),如同大橋底下走馬觀花的西洋景,叫他不及思索脫口而出喊她:“王二奶奶!”
嘉會回頭,倚著欄桿居高臨下的看他。
譚瑤鳳仰起頭來輕輕一笑,笑容有些清亮:“晚上一起吃飯嗎?”
她遲疑片刻,點了點頭:“那你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來?!?p> 汽車開起來的時候,嘉會將頭抵在車窗前發(fā)呆。車身晃動間,她用余光打量著坐在一旁的譚瑤鳳,突然便想起來第一次見他的情景,不由漸漸出神。
“在想什么?”譚瑤鳳被她盯的有些不自在,遂輕聲問道。此時他雖萌生了攀附她的念頭,可實際上并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她是陌生的。
眼前的王二奶奶,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懵懂無知的五小姐了。譚瑤鳳并沒有信心。畢竟,從前她還是女孩時,他待她并不算好。
“想以前的事情。”嘉會回過神來,收回散漫的目光。
一句話戳中兩個人的心事,譚瑤鳳緘默,不知該說什么好。從前依附女人生活時說話聊天的本事,似乎在嘉會面前使不出來了。
“我闖戲樓后臺那次,被人糊了一臉油彩,是你打水叫我洗了臉,送我出來。”嘉會提起往事,語氣里有些唏噓:“不過是四年前的事情,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來,倒像是過了很久一樣?!碧崞疬@件事,譚瑤鳳輕聲笑了:“我記得。”
那時的佟嘉會揚起臉龐,一雙漆黑的眸子瞪得滴流圓,氤氳著水汽,滑稽可愛,像極了他幼時養(yǎng)的小花貓。
眼睛還是那雙眼睛,卻不見當日神采。
大堂內(nèi)燈火輝煌,隔著玻璃燈座,星星點點的燭光下嘉會的臉龐有些迷離的光澤,她摘了手套放在一邊,雙手交疊托著下巴,目光直直的看過來,似乎是在確認什么事情。
譚瑤鳳擺弄著桌布,他將盤子上折出來的花帕子拆散,又疊整齊放在手邊。他知道此刻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打破這種局面,這是他的職責(zé)——避免沉默,說一點風(fēng)趣或者無關(guān)痛癢的話,和女人們攀談起來,把她們逗笑,讓她們覺得輕松愉悅……可是現(xiàn)在面對著嘉會的目光,他竟然覺得有些心虛和懊惱?;蛟S是因為年紀大了,太久沒有出來交際,又或許因為面對的是她。
這時服務(wù)生上了菜:“法國鵝肝?!?p> 這頭一道菜就是法國鵝肝,他不由得苦笑著開口:“你還記得啊?!?p> 嘉會低頭輕輕攪動著咖啡:“嗯,畢竟欠你一頓體面的飯。”
譚瑤鳳給她夾菜的手一頓,笑道:“瞧您說的,不曾欠過。再說難道我們吃完這一頓就兩清啦?”
“本來就沒什么瓜葛?!奔螘攘艘豢诳Х?,挑眉輕笑:“譚老板想有下一頓?”
“這是緣分,下次不一定能碰得上。”譚瑤鳳覷著眼睛看她,眸光里是溫和的笑意:“您是忙人,再想請您吃飯不容易?!?p> “哦?”倒是嘉會會錯意了,也不知他要搞什么名堂,索性直接問出口:“為什么請我吃飯?”
“覺得您變了很多?!弊T瑤鳳實話實說:“許久不見了,想找個由頭說說話?!?p> “我不認為從前我們很熟,那會兒譚老板對我避之不及。”嘉會笑說:“還避而不見。如今有什么話好說?”
“是不熟?!弊T瑤鳳沒否認:“但于我而言,王二奶奶……”他猶豫一下,忽然改了口:“五小姐于我而言有些不同?!?p> “怎么說?”
“這些年我說過很多假話,多到數(shù)不清。毫不夸張的說,好像只跟你說過真話,哪怕只有一兩次?!弊T瑤鳳自嘲一笑:“這一點我也很詫異?!?p> 嘉會托著下巴想了很久,才問道:“郊外賭馬那一次嗎?”
“好像是。”
一提起從前,嘉會心頭一陣焦躁,喉嚨發(fā)癢,她直接摸煙點上。煙霧朦朧中,也不再打馬虎眼,直接挑眉問:“所以當我不再是女孩兒,成了有錢的寡婦時,你想跟我好,對嗎?”
一股悲涼之意涌上心頭。
譚瑤鳳無法描述自己此時的心情:這些年唯一一個說過真話的女人,唯一一個有過片刻善良的人,也將成為他的客戶。很多來不及分辨的、細碎的情感直接被斬斷,無法萌生,也再無后路。他點點頭,掩下心事,笑的風(fēng)流明媚:“是。”
嘉會嘴角輕笑:“你跟旁人還有聯(lián)系嗎?”
“斷了?!?p> “沒有營生?”
“目前只唱戲?!?p> 嘉會敲了敲煙灰,明白了他的潛臺詞。她點了點頭說:“好?!庇滞nD了一下道:“明日我要回佟府?!?p> 譚瑤鳳笑著探身拿下她指尖的煙蒂,問道:“幾點?”
你看。這世上的真心還有幾個?得花多少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