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國璋掃了一眼眾人，卻停住了嘴，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碗，細抿了一口。眾人那個急，尤其是韋家三兄弟身后的子侄，恨不得上前去，把那碗茶給他灌下去。
你才說了幾句話，怎么就口干了？肯定是故意的。
岑國璋當(dāng)然是故意的。這個時候當(dāng)然要拿捏一下，惡趣味也好，壞習(xí)慣也罷，反正這種機會難得遇到，不耍一耍，下回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遇到。
潤了潤嗓子，岑國璋在眾目期盼下，終于又開口了，“本官素聞，韋家三兄弟，不愧是飽讀圣賢經(jīng)書的人，牢記先師教誨，忠孝仁悌。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傳為美談，奉為楷模。卻不想，為了區(qū)區(qū)家產(chǎn)，兄弟鬩墻，反目成仇，實在令人扼腕嘆息?！?p> “本官惋惜之余，決定遵循圣人先師教誨，奉行大順律法，判定韋家家產(chǎn)為惡產(chǎn)，沒收入官，拍賣后作為官府賑災(zāi)濟貧之用。在正式斷定之前，本官再問一遍，你們兄弟三人，可還要為分家產(chǎn)而兄弟反目嗎？”
一聲驚堂木，讓屋內(nèi)屋外的人目瞪口呆，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岑典史解決問題的辦法，不是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也不是解決問題本身，而是把產(chǎn)生問題的源頭給解決掉！
把韋家的公產(chǎn)悉數(shù)沒收入官，那你三兄弟就沒得分了，也就不會因為分多分少再鬧意見了。
寂靜了半晌，一位十六七歲的韋家子弟開口問道：“典史大人，本朝有這么一條律法嗎？”
岑國璋微微一笑，往椅子后背一靠，只管扮高深莫測之態(tài)。
這時照例坐在桌邊做筆錄的宋公亮抬起頭，朗聲說道：“根據(jù)《大順律-禮律》第三卷第四十一條，...兄弟為家產(chǎn)反目鬩墻者，視家產(chǎn)為惡產(chǎn)...有司要勸導(dǎo)向善，遵行悌禮?！?p> “而《刑律》第九卷第二十一條，...惡產(chǎn)者，當(dāng)沒收入官，以為賑災(zāi)濟貧之用?！?p> 眾人交頭接耳，他們對岑國璋腦洞大開的審斷議論紛紛。
主要是從來沒有人這么斷案過，從《禮律》里援引條款，斷定行為不當(dāng)，再跳到《刑律》里援引懲戒的條款，加以處罰。
可是你能說他如此判案不對嗎？人家有理有據(jù)，根據(jù)第一條，判定韋家家產(chǎn)是惡產(chǎn)，雖然那一條沒說如何處置這個惡產(chǎn)，但《刑律》里有說啊。他如此援用，也沒錯啊。
聽到下面的議論聲沸沸揚揚，眼看公堂就要變成菜市場，岑國璋連拍了幾下驚堂木，把現(xiàn)場變得鴉雀無聲。
“韋家三兄弟，本官再問你一次，還要為爭家產(chǎn)反目打官司嗎？”
韋家老大站起身來，朗聲道：“典史大人，在下雖然只是一介武舉人，但也知道韋家祖業(yè)是歷代祖先辛苦積攢下來的。在下不敢為了一私之利，讓韋家祖業(yè)在我的手里丟掉。所以鄭重聲明，不管分多分少，在下都不在意，也不會再打官司了，只求保住韋家祖業(yè)！”
接著老二老三也起身，做出同樣的聲明。
其實他們?nèi)撕芮宄?，這是岑國璋給他們找的最好的下樓梯子。繼續(xù)打分家產(chǎn)官司，韋家家業(yè)就要丟。他們?yōu)榱吮Ｗ∽嫦葌飨聛淼募覙I(yè)，愿意退讓，分多分少都不在乎。
在這種情況下，分少了，反而還能博得忍辱負重為祖業(yè)的好名聲；分多了反而還要落個不識大體，顧私不顧公的非議。
看到韋家三兄弟都是聰明人，明白了自己的一番苦心，都做出明智的決定。岑國璋就趁熱打鐵，提出建議道：“三位賢達，韋家家產(chǎn)干脆就不分家，繼續(xù)作為公產(chǎn)。每年再拿出一部分來，用于修葺祠堂祖墓，開辦族學(xué)，撫恤族里孤老弱遺。如此可好？”
韋家三兄弟連聲應(yīng)下。對于他們這種地方世家，好名聲也是很重要的，需要苦心經(jīng)營。他們也不想為了分家產(chǎn)鬧得兄弟反目，傳出去名聲不好聽。但是先父遺命擺在那里，不分就是不孝。他們也很為難。
現(xiàn)在岑國璋幫他們找到更好的理由。保全祖先傳下的家業(yè)，肯定比遵行先父遺命要重要。
案子圓滿結(jié)案，皆大歡喜。韋家三兄弟客氣地與岑國璋拱手道別，邀請他有空到府上去做客。
沒多久，在家養(yǎng)病的縣丞尤得貴聽到心腹之人傳去的消息，嗖地一聲又回到縣衙。
剛到衙門坐定，就遣人叫來岑國璋，話里話外對他有點不滿。這么好的解決方案，為什么要把自己支走呢？把知縣和主簿支走就好了，案子讓自己這個縣丞來斷，刷刷這個名聲。
岑國璋心里冷笑一聲，對尤得貴的鄙視更深，臉上卻不動聲色地說道：“大人，這個解決辦法也是屬下在堂上被韋家三兄弟擠兌得沒有辦法，臨時想出來的。而且這個辦法韋家三兄弟愿不愿意接受，屬下也沒有一點把握?！?p> “大人，要是韋家三兄弟不認(rèn)這個判定，堅持去府里省里上訴，到時候就是大麻煩事！說不定還要落個胡亂援用條律的罪名?！?p> 話雖然這么說，但尤得貴還是一臉的不甘心?？吹剿@副嘴臉，岑國璋也懶得再跟他糾纏了。拱拱手，稱還有公事要辦，告辭離開。
第二天回衙的胡思理，卻是夸了幾句岑國璋。典史做得再出色，他這個一縣之尊，都要分幾分功勞。
“益之這個判法，跟截搭題有異曲同工之妙?！焙祭碇钢瘒?，笑著對田師爺說道。
田師爺也是考過科舉的人，笑呵呵地答道：“東家，岑大人這是屬于有情搭題?！?p> 胡思理被逗得仰首哈哈大笑，“有情搭題好，總比斷子絕孫的隔章無情搭題要強?！?p> 截搭題是科舉的一種特殊命題方式。經(jīng)過三四百年的科舉，四書五經(jīng)被翻來覆去的命題，幾乎到了無句不考的地步。為了別出心裁，有的主考官就想出這么一招。
有情搭題算是比較好的一種，比如出自《論語》的題目，“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边@前后半句不在同一句話里，但都是講堯舜德政的，考生多少還能聯(lián)系到一塊，所以屬于有情搭題。
而隔章無情搭題屬于截搭題中最讓考生欲死欲仙的一種。
比如《論語》《述而篇》的第十八句，是“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第十九句是“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
然后主考官出一個題：“皆雅言也，葉公問孔子于子路?！边@就是隔章無情搭題。這前后半句即不屬于同一句，又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硬生生把它們湊成一句，還要你微言大義，代古人述圣賢之理，真的能把考生考得頭發(fā)都揪光。
岑國璋聽著這兩位科舉場上的老麻雀，意猶未盡地講起考場典故，心里暗暗咋舌，不由下定決心?？婆e是不可能去科舉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去科舉。這樣的考法，自己非得把命搭在里面不可，還不如想想其它的升官發(fā)財?shù)穆纷印?p> 主簿茅易實對岑國璋的斷案只是淡淡地贊許了一句，轉(zhuǎn)背卻把打聽來的詳細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講給韓尚書聽。
“這是個人才啊，不拘泥，知道靈活變通。我們就缺這樣的人才。”韓尚書動了愛才之心。
茅易實開口提醒道：“恩公，這位岑益之，年紀(jì)雖輕，但是謀定而后行，心狠手辣。順風(fēng)堂惹毛了他，扣上一個犯上作亂，殺官造反的罪名。還發(fā)明了‘勸人向鱔’的陰毒刑罰，逼得順風(fēng)堂兩百多號人，老老實實地招供，供出兩百多件陳年舊案，不僅坐實了他們的罪行，還撈得天大的一份功勞。下定決心動仇家侯三，就一鼓作氣，把他整治得家破人亡才罷手?！?p> “這些我都知道。所以才說這小子是難得的人才?！表n尚書撫著胡須說道。他已經(jīng)接到消息，順風(fēng)堂幕后老板，樂王爺氣得暴跳如雷，卻無計可施。只得采取謀士的建議，丟卒保車。
“十一，你覺得這位岑益之，有沒有可能為我所用？”
“恩公，這位岑益之以前藏得很深，大家都以為他軟弱可欺?？僧?dāng)上典史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小看他了。他的本性暴露無遺，年輕氣盛，自命不凡?！?p> “年輕氣盛，自命不凡，那就是說他有一顆追求功名的心。十一啊，你我相交十幾年，到了無話不說的情分上了，何必還要這般委婉干什么？”
聽了韓尚書的話，茅易實淡淡一笑，沒有答話。
韓尚書只是順口提了一句，然后繼續(xù)他的思路，“既然有功名之心，那就好辦。官位，錢財，美色，我都可以給他?！?p> 茅易實有點吃驚，“恩公，想不到你如此器重此子？”
“人才難得啊。你我都是在官場上打拼過的，知道為官不易。我二十六歲中進士，宦海沉浮二十余載。幸得先皇器重，一路擢升，最后掌印禮部。卻不想說錯了一句話，惹惱了新天子，從云端跌落下來。要是我剛?cè)牍賵鰰r，有這個岑益之的五成本事，修煉到如今，怕不是這個下場，應(yīng)該是閣老一員了。”
“恩公的意思要著力培養(yǎng)這位岑益之？”茅易實有點明白韓尚書的用意。
“十一，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著力培養(yǎng)的幾個人，都不堪大用。趁著自己還年輕，朝堂之上還有點影響力，趕緊再培養(yǎng)一兩位。否則的話，我的晚年，還有那幾個不成器的孽子，托付給誰??？”
茅易實遲疑一下，繼續(xù)勸道：“恩公，這岑益之才剛剛嶄露頭角，以后如何還說不好，不必急著下注。”
“十一，當(dāng)年我如果不下定決心，主動要求過繼到舅父這邊來，繼續(xù)留在昌國公府的話，能有今天的地位嗎？”
茅易實想了想，最后搖了搖頭。
“這就對了。要敢于下注，就算押錯了，換一手就好了，總比不下注，什么都撈不到要強！”韓尚書微瞇著眼睛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