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國璋心里咯噔一下,看來韓尚書埋在縣衙里的眼線,茅易實把自己的訊息,事無巨細都稟告給了韓尚書。
“老大人,這只是晚輩的胡亂猜測,做不得數(shù)?!?p> “無妨無妨,你我只是私下聊天,語不外傳?!表n尚書看了一眼謙虛的岑國璋,笑著說道,“講講你的胡亂猜測。老夫在這里閑得無聊,你就當(dāng)說個笑話給我聽聽?!?p> 看著一臉期盼的韓尚書,岑國璋知道,他這是招攬前的一種考察。自已要不要靠上去呢?
說實話,岑國璋對目前的韓尚書抱有一種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不得罪你,但是暫時還不想巴結(jié)你。
原因很簡單,韓尚書才四十多歲,如此“年富力強”就從禮部尚書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原因無非兩種,一是在與朝中政敵的斗爭中失敗;二是站錯隊,不為當(dāng)今圣上所喜。
通過這些日子看過的邸報分析,在岑國璋心里,更偏向第二種。
當(dāng)今圣上是德煦二十一年秋月登基的,韓尚書是什么時候致仕的?正弘元年冬天,中間只相隔了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刹豢梢赃@樣推測,新皇登基后,稍一坐穩(wěn),就拿韓尚書開刀?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歷史必然規(guī)律!新天子上位后,必定起用自己的嫡系人馬。先皇烙印太深的朝中重臣們,多半是要被清理的。韓尚書極有可能是當(dāng)今圣上清理行動的第一個目標(biāo)。
如此想明白后,你就知道,現(xiàn)在投靠這位韓尚書,需要承擔(dān)多大的政治風(fēng)險?
可是岑國璋再看著韓尚書比自己只差一點的俊秀相貌,還有一臉的和藹和親,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想岔了。
韓尚書再虎落平陽,也輪不到自己這只小螻蟻嫌棄!
岑國璋知道這些高官們的籠絡(luò)套路。首先你得是個人才,才值得他費心思籠絡(luò)。其次,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籠絡(luò)不到,寧可毀掉你,也不愿意讓你可能投向政敵那一邊,讓對手如虎添翼。
自己一個典史,未入流的小官吏,居然嫌棄起韓尚書這條大腿成色不夠?實在是有點飄了??!人家看得起你是天大的恩典,要是不識抬舉,隨便一手指頭,就能叫自己家破人亡,灰飛煙滅!
想通后,岑國璋老實地答道:“老大人,晚輩左思右想,覺得只有如此做,才能讓順風(fēng)堂的幕后東家趨利避害?!?p> 說罷,把自己在路上對茅易實所說的那通分析,又講給韓尚書聽。
“益之,聽你如此一說,確實左右為難。曹南星是樂王妃的堂兄,雖然也是兩榜進士出身,但是才華平庸,官聲不佳,能成為豫章提刑按察使,樂王爺是費盡了心思。兩百多口幫會嘍啰,不值當(dāng)?!?p> “只有如益之所言,讓這兩百多口順風(fēng)堂的嘍啰們都變成死人,才能永除后患;也只有讓所有的尸首被眾衙門一一撿過,才能免除臬臺衙門的責(zé)任。押解路上出了意外,對帶隊的經(jīng)歷和千總嚴(yán)懲一番,這事就能風(fēng)平浪靜。”
韓尚書的話,給岑國璋提供了巨大的訊息。不是豫章臬臺曹南星跟樂王的關(guān)系,而是岑國璋敏銳地察覺到,韓尚書跟樂王爺?shù)年P(guān)系,似乎沒有那么簡單。
首先肯定有合作關(guān)系,否則的話韓尚書不會這么深地摻和進來;其次兩者之間的合作,似乎存在著某種羈絆在里面。否則的話韓尚書也不會用近似調(diào)侃的語氣說這些。
極可能是韓尚書在內(nèi)心深處里,對與樂王爺?shù)年P(guān)系有某種芥蒂,才會在自己這位想招攬的對象面前,說出這么一番“無心之語”來。
韓尚書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只是想通過泄露某些“私密”,拉近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達到拉攏目的的話術(shù),被心思縝密,研究過心理學(xué)的岑國璋瞬間想到了這么多。
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捋著胡須說道:“依老夫看來,曹南星沒有這個腦子。他頂多只能想到殺人滅口,叫心腹把順風(fēng)堂那兩百多口子,裝進麻袋里,沉到星子湖里喂魚,生不見人死不見尸?!?p> “只是這么一來,正如益之你所言,弄巧成拙。樂王是撇清關(guān)系了,可所有的罪過都堆在他身上了。到時候,不知道樂王爺舍不舍得這位親信心腹?”
岑國璋聽出濃濃的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對此前的判斷更加篤定。只是他跟自己說這些干什么?自己還沒表明態(tài)度投靠過去,就把這些“機要”說給自己聽?
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這些東西對于地位低微的自己而言,可能是“機密”,但是對于豫章省官場上有級別的官員來說,可能就不是什么秘密。比如知縣胡思理就可能知道這些。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韓尚書的招攬手段,就比尤得貴要高明不知道多少倍。把你完全當(dāng)成自己人,一副掏心掏肺的姿態(tài),實際上透露的訊息,卻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高等機密。
在韓尚書的臉上,岑國璋看到了隱藏的期盼之色。他還希望自己說出什么來?
岑國璋在心里理了理韓尚書與自己的對話,順著這些話語脈絡(luò),他發(fā)現(xiàn),韓尚書可能希望自己對押解茍一時等人這件事,進行更深入的分析,給他帶來更多的驚喜,讓他覺得籠絡(luò)自己是值得得。也印證他的目光無比正確。
真是一位心高氣傲的人啊。
腦子急速地轉(zhuǎn)動著,岑國璋突然想到了一點,開口道:“韓老大人,那邊還是有能人的。前日省提刑按察司的人來本縣,跟晚輩交接時,有一位經(jīng)歷司知事,好像姓肅名忠謀,用心一一點過所有案犯。當(dāng)時晚輩還覺得這位肅經(jīng)歷,似乎性情過于冷峻,看那些案犯就像是看死人?,F(xiàn)在想來,在肅知事心里,茍一時等人真的已經(jīng)死了?!?p> 岑國璋看到韓尚書的瞳孔驟然變大,下意識地猛然低頭,像是想避開自己的目光。他伸出右手,在空中虛放了幾息時間,終于想起要做什么。提起水甕的竹筒,給炭爐上的水壺添水。
他緊張和恐懼了,應(yīng)該是被自己無意說中。如此說來,這位肅忠謀,可能是臬臺大人曹南星的心腹謀士,甚至有可能是樂王的親信軍師。否則的話,韓尚書不會反應(yīng)這么大。
“今日這天色,艷陽高照,別有一番風(fēng)景。只是老夫更喜秋雨的湖景。那時整個湖面籠罩在濛濛細雨之中,放眼望去,碧波萬頃,湖天一色,星島競秀,點山疊翠,若隱若現(xiàn),朦朦朧朧?!?p> 韓尚書開始轉(zhuǎn)移話題,緩和心中的情緒。
“老大人說得沒錯,這世上的萬物,還是朦朧些好。這做人,也是糊涂點妙?!贬瘒榜R上接了一句。
韓尚書指著岑國璋,滿臉贊許地感嘆道:“益之啊,你有一顆七竅玲瓏的心啊。不要再叫我什么老大人。先父賜我名苾,恩師軒悅公賜字德馨,自號芝山?!?p> 岑國璋馬上拱手道:“晚輩就稱呼老大人一聲芝山公?”
“可以,如此相稱,自在了許多啊。來,請茶,請茶!”
喝過三杯,岑國璋借著韓苾再一次提起昆曲班的由頭,說要去觀摩一二,起身告辭離去。
岑國璋的身影消失在角門處,吳七爺從旁邊的閣樓里走出來,提著一盒食物。
“老爺,吃點東西墊吧下,免得被這茶水傷了胃?!眳瞧郀敯押凶永锏母恻c一一擺在桌子上,細聲勸道。
韓苾拿起一塊桂花糕,細細看了一會,搖頭道:“此子心思縝密,似乎有洞察人心的讀心術(shù)?!?p> 吳七爺不以為然地說道:“老爺抬舉他了,小小的秀才,微末的典史,哪里有這份本事??隙ㄊ撬逝?,老爺一時不察,被他給唬到了?!?p> “不,老七,你沒明白。肅忠謀,是樂王身邊第一號謀士。他假托臬臺衙門的知事親自出面,應(yīng)該是預(yù)判到,巽字堂那伙人稍微處理不當(dāng),就是大患。這個大患,肅忠謀猜到了,岑國璋也猜到了。他們兩人所見略同?!?p> “更讓人心驚的是,岑國璋是通過蛛絲馬跡,推測出原委來的。我府上殺狗案,土地廟的東姑案,那些線索好像都是天上掉下來的。錯了,都是這小子在重重迷霧中查出來的,然后用辦法公眾于世。還有這次,他只是看到了肅忠謀的言行舉止,就猜到了幾分內(nèi)情。肅忠謀,你是見過的,平日里就算屋倒房塌,也還是塊石頭。居然被岑國璋看出破綻來?!?p> 說到這里,韓苾心有余悸地說道,“仿佛世上所有的事情,在他眼里都是一覽無遺的。老七啊,你不知道,當(dāng)岑國璋點出肅忠謀時,嚇得我六神無主,愣在那里都不知道干什么?!?p> 吳七爺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他頓了頓,還是極力勸慰道,“老爺,岑國璋可能有點異術(shù)。只是他再有本事,現(xiàn)在還是小螻蟻,還不是要依賴?yán)蠣數(shù)奶岚?。此子功利心頗重,只要老爺稍加表示,肯定會五體投地拜服在門下?!?p> 韓苾卻沒有接話,捋著胡須道:“到此時,我才徹底明白《韓非子》所言的‘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fā)于卒伍?!郧拔铱粗泻吞釘y的那幾位,看上去根基起步比較高,實際上是浮躁不定,難有長進。出身,只是讓你起點比別人高,最后能走到哪一步,除了運氣,最重要的是能力。肅忠謀,出身貧寒,卻才高智絕,幫樂王躲過了多少驚濤駭浪!我也要在寒門士子中,布上幾子。”
“官場斗,其實就是跟人斗!能洞悉人心,老七啊,你知道這占了多大的先機?有多讓人畏懼嗎?”
說到這里,韓苾下定決心道:“待會我把價碼提出來,看他愿不愿意上這個鉤?!?p> “老爺,他要是不上這個鉤呢?”
“那就是弄死他。要是他成了那邊的人,我睡覺都睡不好了?!表n苾冷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