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真是說來話長,終究是人妖殊途不同歸。
相柳氏狹長的蛇眸撇向謝之珩,饒有興致地發(fā)問道,“你母親是妖,你知道為何你卻不是妖嗎?”
謝之珩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你母親在生你之前,求本座用禁術剔除自己的妖骨,日日忍受摧心剖肝之痛。妖被剔除妖骨,最多活不過五年…”
謝之珩印象中母親體弱,無論是酷暑還是嚴冬,面無血色,手冷若冰霜,又找不出任何原因。
“你母親生下你,已是弱不勝衣,又遭人追殺,謝璟帶著你們母子一路逃至冥爻山求本座救她,誰曾行那些道貌凜然的名門正派后腳就跟來…”
一時間,冥爻山的百鬼眾媚與幾大門派的人白刃相接,刀光劍影,死傷無數(shù)。
謝璟身為墨霜劍派年紀最小的親傳弟子,靈心慧性,百尺無枝,蟬聯(lián)比試魁首,墨霜劍派威名遠揚也許是自此而來。
曾經大家有多敬慕這位天才少年,如今就有多輕悔他,恨不得在身上多踩上兩腳,吐幾口唾沫。
謝璟護住若瑤,跪在墨霜劍派掌門人清虛道君面前?!安恍さ茏又x璟甘愿受罰,死前唯有一愿,求師傅放過若瑤。”
李戍鈞看不慣墨霜劍派之人處處偏心謝璟,暗暗煽風點火,“師弟你怎么如此糊涂!枉費師傅苦心栽培你?!?p> “殺了他們!”
“一起殺了,永絕后患!”
張瑞棠替情同手足的師弟求情,“師傅,師弟他只是一時糊涂,罪不至死?!?p> 李戍鈞不滿,“瑞棠兄璞玉渾金的品質自然是好,只是璟師弟犯下大錯,若不懲戒,今后墨霜劍派的規(guī)矩如何立足啊!”
張瑞棠又急又氣,他氣謝璟生死攸關之際竟還護著那個妖孽,罔顧自己一片苦心,可自己又怎么能將墨霜劍派百年聲望毀于一旦。
“妖一定就惡貫滿盈嗎?她明知生子會命不久矣,然猶如是也。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我認為無過?!?p> 這位“口出狂言”的人,年紀大約二十出頭,談吐不凡,語話軒昂。謝璟本抱著必死的打算,沒想到竟有素不相識的人愿意為自己說話。
“大家豈見過博施濟眾的妖?”
“落云山一個少不更事的后生小子能見過幾只妖?”
“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虛道君怒斥一聲,“謝璟離經叛道,做出此等無恥之事來,墨霜劍派亦容不下你,終始皆是你咎由自取。”
張瑞棠雖貴為墨霜劍派大弟子,也不敢行逾矩之事,他暗嘆一聲,實在是有心無力,至少這樣還能保留一些墨霜劍派的名聲。
“做得好!”
“心術不端之人,人人得而誅之。”
清虛道君踏罡步斗,左手中指及無名指向內彎折,指尖向上,大指壓之,其余指平伸。頓覺得一陣狂風襲來,閃電飛光,雷聲轟鳴。
“太巳十二都陣!”
有眼尖的人認出這法陣,方圓幾里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
太巳十二都陣,傳說是墨霜劍派開山祖師花費數(shù)十年心血所創(chuàng),主風雷,威力極強,受刑之人漸失五感,尚無人安然脫困。太巳十二都陣共有十二層,層層相疊風雷相濟,摧枯拉朽,上古四兇之一梼杌也敗與此陣的第十層。
颶風為刀剮,轟雷為闊斧,謝璟結結實實地挨了這沉甸甸的一擊,已是血肉模糊,血也從五臟六腑涌入口中,瞳孔渙散,骨頭也痛得發(fā)麻。
第二擊又即將來臨,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若瑤回過身,用血肉之軀擋在了謝璟前面,“咔嚓”一聲,第二擊活生生地將肋骨震斷了,若瑤即刻覺得呼吸不暢,雙目赤紅,面色由白轉至通紅,連連干咳幾聲,
謝璟驚愕地與若瑤四目相對,若瑤潸然淚下,最后癡癡地望著謝璟。
“愿舍一切,以念終焉,無悔遇君…”
“我亦無悔?!?p> 若瑤蒼白的臉一笑百媚,脆弱又絢麗,最后身軀漸漸透明消散,化為一縷青煙,七魂皆灰六魄云散,入不得輪回,再無來世。
“若瑤…”,謝璟的臉沾上了血污,眼里滿滿的心痛,淚止不住地流。
謝璟手握長劍慢慢搖晃站起,血水沿著劍身滴到地上,濺起一片漣漪。他冥眗亡見,長劍橫削,血光飛濺,幾余人被劍氣波及,翻倒在地。周圍人當即大怒,欲上前,又恐法陣誤傷,不敢妄動。
“若瑤她有何過,她從未傷人性命…”,謝璟心中不解,為何人一提起妖,都是寧可錯殺,絕不能放過的做派。
第三擊第四擊如約而至,謝璟方才已受了重傷,現(xiàn)已精疲力竭了,周身難以抑制住的顫抖,傷口還在往外滲血。
謝璟又硬撐著連連抵擋了兩擊,狼狽地摔倒在地,氣息越來越迂緩,心也越來越涼,眼前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清,耳朵傳來尖銳高昂的蜂鳴聲,在可覆海移山痛苦下,每一秒鐘都顯得如此漫長,長到可以回顧一生。
他其所行非,失在沒保護好若瑤,使其受難,若能奢望來生,他希望一切苦難悉數(shù)沖他而來…
第七擊落下,謝璟已是燈盡油枯,強弩之末,他不舍地闔上了眼,心臟停止了跳動,痛苦帶走了他最后的聲息。
………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你便替你的父親去贖罪吧!”相柳氏不再掩著真身,蛇身九頭,碩大無朋,噴出水味苦澀的毒液。
不知從何飛來驅動符印聲起,周圍的空氣似乎開始微微顫動,一股神秘的力量逐漸擴散開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光圈,將謝之珩、江玥和江望舒三人籠罩其中。他們的身影在光圈中逐漸變得模糊,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突然,光圈戛然而縮,下一瞬,支離破碎的符印帶著三人離開了冥爻山,朝武境的方向飛去,
三人都大腦中一片空白,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眼前的竹間小徑,清風掃過,茂林深篁,正是武境熟悉的景色。
…
“掌門不好了!”墨霜弟子慌慌張張跑進大殿,“謝師兄回來了,他…”
“回來便回來了,如此大驚小怪做什么?”
“謝師兄滿身血污,傷得不輕!”
………
墨霜弟子一路小跑回來,隨行人除了跟著一位醫(yī)者,還跟著墨霜劍派的掌門張瑞棠。
“師傅。”,謝之珩半躺著,艱難行禮道。
畢竟人命攸關,張瑞棠還是示意醫(yī)者先上前查看傷勢如何。醫(yī)者先是診脈,脈息未絕,脈象下沉,節(jié)律異常,他一臉嚴肅,指下難明,空氣似乎都要凝固,雖說習武之人修身養(yǎng)性,脈象是比常人有些區(qū)別,只是這脈息又弱又亂,脈象傳導較緩,卻沒到要命的程度。
“這…”醫(yī)者再次確認了脈象無大礙后,便集中注意力在傷口上,先用干凈的布擦拭了一遍,敷了藥小心地包扎起來?!耙驓庋軗p,失血過多,但無大礙?!?p> 聽完這話,大家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地。
張瑞棠負手而立,年富力強的身影顯得有些滄桑,“這次試煉可遇到什么難事,為何這么遲而歸?”
還不等謝之珩回答,碧玉年華的一位少女喘著氣跑來。
張樂菱跑得面色雪映朝霞,略卷的棕發(fā)挽成垂鬟分肖髻,發(fā)簪上斜斜插著幾只流蘇簪子,垂下可愛的珠串隨著身姿胡亂搖曳,“謝師兄,你怎么樣了!啊爹爹也在這?。 ?p> 張樂菱得知謝之珩并無大礙松了口氣,“謝師兄,你遲遲不歸,我們都很擔心你?!?p> 謝之珩將在問靈鑒所遇之事告知張瑞棠,只是隱瞞了遇到相柳的部分。
張瑞棠嚴峻的眼神透著一絲絲望子成龍的期盼。他言近旨遠地說道,“好??!之珩,你擊敗了瞿如鳥,即欲為我的親傳弟子,墨霜劍派也早晚交由你打理…”
謝之珩推脫道,“師傅,不可…我力有未逮,難當大任,怕是要辜負師傅所望了?!?p> “你與樂菱婚事不如就快些定下吧,如何?”,張瑞棠話鋒一轉,表面上雖在詢問謝之珩的意見,但語氣似乎不容置喙。
“爹爹怎么打趣起我來了!”,張樂菱嬌嬌癡癡的小臉微紅,吳儂軟語,像只嬌憨的小兔。
張樂菱八歲時第一次見謝之珩,就生出了想同這個倔強的少年交朋友的心思,雖說一開始只是好奇心作祟,小女孩嘛連愛慕都是別別扭扭的,只可惜謝之珩待理不理的態(tài)度讓人望而生畏,大家都想不通為什么撒癡撒嬌的小師妹偏偏愛跟個冰渣子說話。
張樂菱回顧起數(shù)年前。
她算得上是墨霜劍派年紀最小的弟子,七八歲便入了六韜太學聽學。在學堂,大家皆以其為掌門之女而敬之護之,亦帶了些疏離之意。李立軒便坐在張樂菱的前面,兩人年紀相仿,與她同為世家子弟,他目高于頂,紈绔傲世,無人敢與他同座。
晨課,張樂菱發(fā)現(xiàn)前案多出個人,背對著她,看不到面容。單看身形背影,是個陌生的稚氣未脫的少年。
這時李立軒氣急變了臉色,下巴昂起,帶著傲氣,“是誰給你膽子坐這?”
那人沒有半分起身相讓之意,側過半張臉,“堂內只余此一座…”
鳩杖擊地聲先響,“安靜,勿喧!”說話之人是墨霜劍派六韜太學的長老周晏。周晏已過杖朝之年,拜入蜀山劍派已有七十多載,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了,老當益壯,像是歲月只是漂花了他的頭發(fā),揉皺了他的面容,精氣神一如壯年般抖擻。
堂內鴉雀無聲,李立軒盡管咬牙切齒,千萬分不愿,也只能坐下。
“今新來了位弟子,謝之珩。”周晏理了理身上的舊褂子,衰老的上眼瞼略微耷拉下來遮瞳,看起來又古板又嚴肅,“不過,就算是剛入門的弟子,鐫切輸了亦同罰。”
鐫切相當于每月考核,每月底,墨霜劍派的弟子相互切磋,相倚為強,十分符合墨霜劍派勤勉努力的派風,就譬如昨天,練武場被逐隊成群的弟子占滿,有不少弟子宵衣旰食,勤學苦練。不過看今日的陣仗,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張瑞棠和以李戍鈞為首的一眾人看著匯集的弟子,為之躊躇滿志。
這次鐫切是依照座位而分,同案而坐的人自然分為對手,同一時刻,李立軒面上生出勢在必得之色。他根基不弱,又得親爹堂主真?zhèn)?,對上青澀的謝之珩,答案顯而易見。
臺上,謝之珩顯然根柢未深,略遜幾籌。
劍光霍霍,咣的一聲,兩人劍尖相向,隨即兩人交錯。李立軒不以為意,先手一步,已持劍虛閃至謝之珩左后側,劍招也恣意起來。謝之珩只愣了一瞬,劍已向他逼近。
李立軒自鳴得意,“你輸了?!?p> 不少人阿諛奉承開口就夸,“立軒日就月將,已初見大家之風?!?p> 周圍喧嚷紛雜,才發(fā)覺已圍了不少人,臺上兩人劍已入鞘,各自退場。張樂菱極目遠眺,定格在謝之珩身上,他不徐不疾,面上也沒有半分輸了的哀怨。張樂菱心想,大概是他還不知鐫切輸了會如何吧…
周晏長老有一戒尺,可令所有弟子“聞風喪膽”,戒尺扁長,刻著墨霜劍派弟子規(guī),打在手心,痛覺立現(xiàn),星星點點的麻木感,像是在抓撓火燎。但凡有弟子不思進取,頓足不前或江流日下,長老便用此物,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張樂菱覺察謝之珩正朝她這個方向望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陡然緊張起來,做賊心虛般低下了頭。
“這次小懲,往后可要奮勉些?!?p> “是?!?p> 戒尺落下,謝之珩沒喊一句痛,張樂菱卻是心頭一緊,她忍不住抬眼望去,這一瞥,讓她記住了這一雙如墨的邃眸。
后來,她目睹過他颯然的劍招,見證了他成為出類拔萃的弟子,內心自然是有些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