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之亂后,中原動蕩數(shù)百年,歷經(jīng)五胡十六國,又南北兩朝當政,后為楊堅統(tǒng)一,是為隋文帝。
隋文帝楊堅不愧大智大勇,創(chuàng)立《開皇律》,修律法,建義倉。又簡化官制,政治清明,國富民強,是為“開皇之治”。
然而后人幸其才能,哀其傳承,長子楊勇性格暗弱,為次子楊廣所趁,弒父奪權(quán),鴆兄圖嫂,橫征暴斂,窮兵黷武,終鬧得狼煙遍地,民不聊生。
一時間中原狼煙又起,烽火再燃九年。直到隴西李氏占據(jù)關(guān)中而圖天下,復又由唐太宗李世民平定戰(zhàn)亂,策動玄武門之變掌握權(quán)柄,自此華夏大定,大唐初成。
而后百年時間,經(jīng)歷太宗“貞觀之治”、高宗“永徽之治”、武瞾“治宏貞觀”,政啟開元”“貞觀遺風”。
玄宗開元年間達至鼎盛,四夷賓服,萬邦來朝,大唐成為東起高麗,西至黑海,南達百越,北抵冰洋的巨大帝國。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轉(zhuǎn)眼又是五百載,一晃到了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七,既公元七五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未時,河北范陽。
午后驕陽高懸,卻揮不去冬日里寒冷氣氛。
范陽城東門守軍伍長韓侯勇帶著手下四人,查驗著面前馬車的通關(guān)文牒,看了幾眼,韓侯勇開口下令道:“放行吧!是常山來的講學先生。”
四名兵丁收起長戟,讓兩匹白馬拉著的馬車從面前徐徐通過。
一個看起來相對白凈的兵丁看著車窗里幾個講學先生艷羨道:
“我娘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只恨我讀不明白之乎者也,便只能在此做個守門兵丁!”
說話間盡是感嘆之意。
同僚幾人都是一陣哄笑。
韓侯勇拿著刀柄敲了一下兵丁的頭盔,正要說話,卻聽旁邊另一個鼻梁高聳、眼窩深陷的兵丁道:
“讀那些勞什子書有何用?我們胡人不學教化,也不懂什么禮儀倫常,不一樣好好的過著?你看阿布都……”
說著縮了縮脖子,見周圍并無旁人才接著說:
“他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不也當了什么翊麾校尉,掌著幾百人的吃喝?讀書有何用?有何用?”
一群兵丁又哄笑,韓侯勇又拿刀柄敲了這胡人兵丁頭盔一下,笑罵道:
“再在這里嚼舌頭,說阿布都不會寫名字,當心被他知道了,罰你掃一個月恭所!”
哄笑聲再起,馬車在笑聲中漸行漸遠,融入了范陽城里一片胡漢雜居的繁榮景象。
“哼!一群粗鄙下人!”馬車里,一個身著白色長衫的青年斜睨著漸漸遠離的兵丁,口中輕蔑道:“圣賢之書,又豈是你們這些下里巴人讀的了的?”
“子友助學!”年輕人話音未落,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拖著腔調(diào)打斷了他的話頭:“此言差矣!”
被喚作子友助學的年輕人二十七八年紀,兩腮無肉,形容枯瘦,聲厲氣短,目光刁毒。
他原名王子友,學術(shù)平平,但因他父親是從七品常山縣令,才得以討得這個助學的職務(wù)。
平日里王子友驕橫跋扈,仗著父親勢力橫行常山。
但他唯獨怕眼前這個蒼髯皓首的老人,被常山一縣之人稱作“吳先生”的老學究。
吳先生聽王子友大放厥詞,端的是頗為不滿,于是吊著長音教訓道:
“子曰:有教無類。讀書之人當以教化四方為己任,又豈能厚此薄彼,蔑視他人?如此言辭,何以服眾?何以為人師表呢?”
王子友頓時被嗆了個大紅臉,又見旁邊其他幾個助學聞言都在掩口偷笑,也顧不得對吳先生的敬畏,強著脖子辯解道:
“先生,《左傳》也有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同宗同族的自當教化,這些胡人......這些胡人卻教化他們作甚?”
吳先生聞言,腦袋搖的像撥浪鼓,手指反復指點著王子友,說話間胡須都在亂顫: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大唐自開國以來,以戰(zhàn)降突厥、服吐谷渾,又有文成公主與吐蕃松贊干布通婚?!?p> 說著掃了一眼旁人方繼續(xù)道:“恩加四海,八方來朝,諸方皆尊稱太宗為天可汗。我等正當廣行教化,德服四鄰,又豈能如你這般狹隘之言?”
王子友被訓,低頭不語。
吳先生還不解氣,便扭頭看向另一側(cè)坐在角落里看書的灰袍青年問道:“鷺白助學,你說是也不是?”
被喚作鷺白助學的年輕人二十出頭年紀,皮膚算不得白凈,顯著些許麥色。
骨骼不算粗壯,卻也是體量勻稱。
雙眸帶著七分正氣,三分狡黠。
嘴角總是若有若無的向上微微揚起,宛如天生帶著笑意。
他原本正斜靠在車廂上,自顧自的看著本曲苑雜記,根本沒注意眾人間的交談。
聽到吳先生叫自己,男子立即“嘶”的一聲合上書本,正色答道:“先生說的是!學生完全贊同!”
吳先生聞言甚是高興,比起王子友這個不成器的,眼下名為關(guān)鷺白的年輕助學就很好。
這孩子向來聰穎明理,一點就通,說話也上道,于是微笑撫須追問道:“你且說如何是得?”
周圍又是一陣輕笑,同車幾個助學分明看到關(guān)鷺白自己看書,哪里知道吳先生他們在說什么,無非是接著話頭奉承罷了。
這下遇到追問,看他如何收場?
于是就連方才被訓的王子友都忍著笑,憋嘴望著關(guān)鷺白。
倒是坐在關(guān)鷺白身側(cè)一個小巧玲瓏的女性助學頗為擔憂的看了關(guān)鷺白一眼,卻也不說話。
“咳!嗯嗯嗯!”關(guān)鷺白清了清喉頭,雙手提了提衣領(lǐng),一副輕松模樣。
他全然不顧周圍眾人投來的取笑目光,望著吳先生宛如賦詩般搖頭晃腦朗聲答道:
“我大唐自開國至今已近百年,國富民足,風調(diào)雨順,八方敬服,四鄰來朝。我等生長于斯,幸甚至哉!幸甚至哉!故而先生說的是,學生完全贊同!”
眾皆愕然。這廝分明沒在聽講,怎么回答的如此流利?
莫不是他假裝看書,其實心分二用,實則聽著眾人說話?
那女助學卻大概猜出了緣由,藏在站起身的關(guān)鷺白身后掩口葫蘆。
見眾人不注意,方才低聲對著關(guān)鷺白背影呢喃道:“就屬你最會騙人!”
關(guān)鷺白面上正色不答,背著的右手卻對著女助學比劃了個然也的手勢。
鬧得女助學又是“噗”的一聲強自忍著笑,卻不敢笑出聲來。
吳先生大喜,正待講話表揚幾句,卻聽車外一陣馬蹄聲停在周邊,一個清越的聲音含笑喚道:
“鷺白助學可在車里?”
眾人聞聲都望向窗外,只見車窗外兩匹馬兒正在并行。
定睛看時,卻是一個中年道士并一個年輕人。
于是立即有人對關(guān)鷺白笑道:“鷺白助學,是你亞師和同學來了!”
關(guān)鷺白尚未答話,吳先生卻指著那道士嚷道:“兀那道士,你還欠我什么來的?”
道士聞言隔窗笑道:“欠吳老您一頓酒飯!”
“哼!”吳先生鄙夷道:“一頓酒飯欠了半年,還有臉來攔車要人!”
道士笑道:“來日兌現(xiàn)!來日兌現(xiàn)!”
吳先生對著關(guān)鷺白板起臉故作深沉道:“去吧!別忘了明日卯時的講學!”
關(guān)鷺白應(yīng)了聲是,頗為夸張的起身對著吳先生躬身一禮,拿腔拿調(diào)的說了聲:“先生在上,學生去了!”
又在周圍強忍的笑聲中做了個四方揖,方才鉆出車門,跳下馬車。
“上來!”見關(guān)鷺白下車,馬背上的年輕人立即對他叫道,聲音里滿是笑意:“咱倆同乘!”
關(guān)鷺白一撩衣袂,拉著馬鞍跳了上去,嘴里嘟囔一句:
“走吧!這勞什子學袍,真是不方便!”
坐在前面的年輕人笑道:“不穿這身行頭,你哪來的氣勢那般哄騙吳學究呢?”
聞言關(guān)鷺白一愣,隨即三人都笑出了聲。
“就屬你雞賊,我看吳先生問你話時,你八成是不知道他所講何事的,只是滿口胡謅!”
年輕人一振韁繩,頭也不回的笑道。
“哎!”關(guān)鷺白撇嘴,攤手故作無奈道:
“吳先生張口閉口道德教化,德佩四海,不論何時我就順著這個套路講便是了,肯定是不會錯的!”
三人再笑,關(guān)鷺白笑了一陣追問道:
“亞師,宥南,你們何時來的范陽?之前為何全然沒說起過?”
尉遲宥南也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黑色騎行勁裝,腰間別著短刃,鞍側(cè)挎著角弓,卻是獵戶打扮。
見關(guān)鷺白問話,便笑著答道:“你問師父,我也不知,問他也不說,他非要來的。”
于是二人在馬上轉(zhuǎn)頭望向另一側(cè)騎乘的道士。
這道士三十大幾的年紀,白凈面皮,五柳長髯,一身灰袍。
背后背著木劍,斜挎著一個偌大的紅葫蘆,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
此時見二人望向自己,便扭頭看著二人,卻是笑而不答。
良久,方才指著天上的日頭道:“如今還早,你們年輕人來了范陽,定是要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的。子時......嗯,丑時吧?!?p> 似是做了決定,他指著一個方向說道:“你們卻到后山歪脖柳樹處來尋我,我有機要事告訴你們?!?p> 說罷一振韁繩就準備離去。
馬兒尚未遠行,道士又駐足補充了一句:“切勿貪玩忘了!”
見兩人點頭,便轉(zhuǎn)身策馬而去。
馬上兩個年輕人望著道士遠去的背影,不由有些發(fā)愣。
“你說亞師到底有何事?非要丑時才能說?”關(guān)鷺白問道。
“你問我,我問誰?”尉遲宥南答道。
“你說亞師從不喝酒,為何一天到晚背著個酒葫蘆?”關(guān)鷺白又問。
“你問我,我問誰?”尉遲宥南答道。
“你說我們這會兒干什么去?是去吃醉仙樓的香酥雞,還是去香滿園吃酒聽戲?”關(guān)鷺白再問。
“這個我知道!”尉遲宥南笑道:
“上回吃了你愛吃的香酥雞,上上回是香滿園,這回我卻帶你去個新地兒,那里胡人的烤羊極為不俗,保你吃了這次,望著下次!”
“啪!”關(guān)鷺白聞言在尉遲宥南肩上重重拍了一把,隨即叫道:
“既有如此去處,你還在這里你費什么勞什子口舌?予本王騎快些!速去!速去!”
“卻不知你是哪家倒霉礙眼的猴王!”尉遲宥南也笑罵了句,叫了聲“坐穩(wěn)了!”
隨即手下一振韁繩,雙腿一夾馬腹,胯下紅馬一聲長嘶,展開四蹄,向著范陽城深處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