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丑時。范陽城北學館后山。
北風呼嘯,宛如刀割,地上盡是一層寒霜。
“好冷!好冷!”關(guān)鷺白搓著雙手,放在嘴邊哈著熱氣,不住地跺著腳。
口中低聲呢喃:“亞師莫不是老糊涂了,大冬天的,這么冷,為何卻要半夜來說話?”
語氣里盡是不滿之意。
“誰卻又知道呢,忍忍吧!”旁邊的尉遲宥南站的筆直,宛如一棵青松。
忽然半真半假教訓關(guān)鷺白道:“你這家伙,明明智勇超群,卻每日里一副疲怠樣子,難怪亞師總是說你?!?p> “說我什么?”關(guān)鷺白搓著手,斜睨著尉遲宥南笑問道。
“說你徒有一身本領(lǐng),卻只有三分心思用在正道上,故而如此不上不下?!?p> 他說話的語氣完全模仿道人,倒是有七八分相像。
“若是再多三分刻苦,日后便能出將入相;復再多三分,便能經(jīng)天緯地?!?p> 尉遲宥南輕笑道:“亞師還要我好生幫助于你,你卻看看你,這般疲怠的,吃不得半點苦,就不怕負了亞師一片盛贊、滿腔熱心?”
“哼!是了!是了!”關(guān)鷺白滿不在乎的答道:
“你們都是正人君子,光明正大,我則自求我的逍遙自在——咦!不對!”
他似乎猛省一般調(diào)侃道:“話說宥南你何時變得如此啰嗦,難道你打算繼吳先生和亞師之后,做我的三師不成?”
說著怪模怪樣的對著尉遲宥南一揖到地,拿腔拿調(diào)的說了聲:“三師在上,請受學生一拜!”
語氣眼神里盡是譏誚。
尉遲宥南聽了卻不打話,只是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石頭,故作惱怒的丟在關(guān)鷺白腦袋上。
這二人自幼一起長大,關(guān)鷺白幼年喪父,被母親獨力拉扯大。
尉遲宥南更是孤兒,一年里有半年隨著醉道人修行,半年卻在關(guān)鷺白家里混吃混喝。
兩人二十年下來,比起朋友,更像是同生同養(yǎng)的兄弟,說起話來也是百無禁忌。
關(guān)鷺白腦袋上挨了石子,作勢咬著牙滿地尋找,嘴里嚷著要找塊大的,一下便要了尉遲宥南狗命。
卻聽耳邊自己這兄弟叫道:“別鬧了,那邊不是亞師又是誰?”
關(guān)鷺白聞言立即站好,循著尉遲宥南手指看去,卻只看到冬日里迷蒙的一團霧氣。
回頭再看尉遲宥南,這家伙卻已笑的前仰后合。
石子亂飛。
“咳咳!”正在兩人鬧做一團的狼狽時刻,不遠處忽傳來一串輕咳。
聲音不大,卻聲聲入耳。
兩人立即知道,這回正主是真的來了,便立即停手,整了整衣襟,轉(zhuǎn)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你二人隨我來!”醉道人的聲音入耳。
隨即便聽到淅淅索索衣服蹭著樹枝的聲音,向著枯林里去了。
兩人對望一眼,卻是毫不猶豫,跟著醉道人一路鉆進密林。
林子深處是座廟宇,喚作光華寺。
太宗在位時建寺,距今已有八十余年,曾經(jīng)也是香火旺盛,四野百姓都來朝覲。
然而當今圣上玄宗李隆基打壓佛門,這座光華寺已于半年前廢了,僧眾都已遣散到周邊小寺。
如今夜色下的光華寺已然略顯殘破,入目凄涼。
三人翻過院墻,黑暗中一前兩后往前疾走著。
“你們過來!”來到一副石桌前,醉道人輕聲喚二人。
關(guān)鷺白和尉遲宥南連忙過去,卻聽醉道人說了聲:“坐!”
兩人聞言也不說話,拿衣袖掃了掃面前石凳,顧不得寒冷,便一屁股坐了上去。
方才坐下,關(guān)鷺白又想起還有亞師。
便又過去用衣袖掃了掃醉道人面前的石凳,醉道人笑了笑,也坐了。
“小白!小南!”醉道人坐下,喚了二人名字,卻不繼續(xù)說話,只是盯著二人看。
他的神色在夜色下看不真切。半晌,卻是忽的開口道:
“我要說的話,你們務(wù)必記住,卻不必立即明白,日后自然應(yīng)驗?!?p> 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這亞師醉道人到底弄什么玄虛,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卻見自己這師父從懷中拿出一物,輕輕鋪在面前石桌上。
用手一撫,原本黑黢黢看不清楚的物事已然光華流轉(zhuǎn),現(xiàn)出一行行的文字圖形來!
“?。∵@是什么寶物?”關(guān)鷺白驚問,又和尉遲宥南對望一眼。
兩人自幼便隨著醉道人學武,卻不曾見他拿出這件物事,今日這是......
醉道人卻不答,只是自顧自的說道:
“孩兒們,為師今日喚你們深夜來此,卻是有要事相告。時間無多,我長話短說。”
見二人嚴肅,醉道人捻須點頭道:
“近日里為師心血來潮,遂以周易推演。又有你們師祖?zhèn)髟?,匡準如今天道又至,大劫已在眼見當下!?p> 說這番話時的語氣森然,關(guān)鷺白和尉遲宥南嚇得噤若寒蟬。
“面上看,大唐外強中干、臣強主弱,藩鎮(zhèn)林立;內(nèi)里看,五百年一輪回,這宿命......唉!”
深深望了鵪鶉般縮著的兩人,醉道人想了片刻才繼續(xù)說道:
“你二人需謹記,此去路上諸多坎坷,少不了直面生死、苦痛取舍。然而無論哪般艱險,都需牢記大義二字!”
“大義???何......何為大義?師父請明示?!眱扇艘黄鹬貜?,卻是不明所以。
關(guān)鷺白待要追問,卻被醉道人打斷:
“方才我說過,你們不必明白,只需謹記,屆時自會應(yīng)驗!”
說著,醉道人將面前物事輕輕推向關(guān)鷺白,鄭重說道:
“鷺白,此乃五岳真形圖本冊,天下至寶,至今已傳千年,今日我將此寶傳予你。”
說著將冊子遞了過來,關(guān)鷺白惴惴不安的伸手接過,只覺得這冊子有千斤之重。
“此后懷揣此寶,諸多緣分,都要你自行選擇。只是......只要堅守本心,一切便隨你自己主張吧。”
關(guān)鷺白只覺得一頭霧水,望著眼前光華流轉(zhuǎn)的五岳真形圖,卻不知亞師醉道人到底是何意,于是口中叫道:“師父!”
卻見醉道人站起身來,并不答話。
反而抽出桃木劍在空中比劃一個劍訣,口中似吟似唱的唱出幾句謁語!
二人聽的分明,卻是:
九幽鬼火兮禍起范陽,
禮崩樂壞兮涂炭八荒。
壯士仗劍兮力挽五岳,
三道聚府兮平定四方。
四句唱完,醉道人一震木劍,木質(zhì)劍身竟宛如虎嘯龍吟。
面前五岳真形圖應(yīng)和著這聲響突的光華大盛,旋即隱去,又成了一本啞然無光的圖冊,靜靜躺在石桌上。
關(guān)鷺白和尉遲宥南嚇得大氣都不敢出,著實為眼前的景象所攝,不知該說些什么。
卻聽見醉道人最后說了句:“無論怎樣,記得一定回家看看,諸多事情自有原委。小白小南,珍重!珍重!”
言畢,飄然去了。
兄弟倆又是面面相覷,呆呆站了大半晌,頗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關(guān)鷺白方才默默拿起圖冊裝進懷里,兩人一前一后回了學館。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自不必提。
無論如何,第二日的日頭還是一樣升起。
范陽近海,故雖是冬日,卯時卻又已是一輪驕陽。
關(guān)鷺白抱著懷里的五岳真形圖,翻過來覆過去,硬是睜眼熬了大半夜卻不得要領(lǐng)。
到了公雞打鳴前后,忽覺得無邊困意涌上來,只能強自閉眼瞇了片刻。
睡夢中忽聽到學館廊里腳步雜沓,顯然是眾人都起床了,又有人在門口喚自己名字。
只能暗罵著強行爬起身,踢了身邊身旁仍在酣睡的尉遲宥南一腳,罵了句:
“死狗!還不死起來!干活了!”
便自顧自的穿上學袍,打著哈欠拉開房門,走到廊里,尋水源去洗漱。
身后傳來尉遲宥南的聲音,走的快了聽不太真切,大抵意思是他要上街看看情況。
語焉不詳,關(guān)鷺白卻是心領(lǐng)神會。
折騰了小半個時辰,一切收拾停當。
今天按計劃定的是由吳先生在此開館授課,與范陽城學生百姓談經(jīng)論道,授業(yè)解惑。
學館里此時已是人員熙攘,三教九流齊聚在此。
中唐時節(jié),全國上下除西北外,其余各地已近百年沒有戰(zhàn)事,端的是歌舞升平,重文輕武也是自然。
雖然范陽城里各族雜居,自安祿山任范陽三鎮(zhèn)節(jié)度使以來更是廣征異族士兵入伍,但唐人向來以開化融合為名。
不少異族士兵入了范陽等大唐城鄉(xiāng)所轄,一兩代人下來,卻也便更多似是唐人,少了胡人習性。
故而吳先生在此傳授儒學經(jīng)典,依然能吸引胡漢百姓紛紛來此聽講求學,這也是大唐的風氣,一時無兩。
但今天不知為何,來聽課的少有異族人,看起來倒全是同宗同族的中原人。
坐在吳先生左邊下首首位,關(guān)鷺白坐姿端莊,面色凝重。
他長相本就頗為不俗,又收拾的利索,堪稱豐神俊朗。
此時隨著吳先生講課不斷微微點頭,一副所得頗深的模樣。
心思卻半點不在課業(yè),而盡在懷里那本靜靜躺著的五岳真形圖上。
亞師把這五岳真形圖傳給自己,說什么劫難,宿命,大義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老人家星夜離開,又是去了哪里?
無論出了何事,都要回家看看,這又是何意?
一時間,關(guān)鷺白心念電轉(zhuǎn),那真叫七上八下,襯著厚厚的棉麻坐墊依然如坐針氈。
“鷺白助學!鷺白助學!”突然,關(guān)鷺白聽到有人喚自己名字。
猛然醒轉(zhuǎn)時,卻是那一直對自己頗為友善、名為若蘭的女性助學在旁邊輕輕推著自己。
見他看向自己,若蘭有些嗔怪的輕聲提醒道:
“吳先生要你代為回答問題,就是那邊那個穿黑衣的男子問的,胡漢是否有別的問題?!?p> “哦哦!”關(guān)鷺白輕輕應(yīng)了聲。
見眾人都在盯著自己,便掛起慣常的微笑,裝作認真思考的模樣沉吟道:
“咳咳!這個問題問的好,且容在下細細道來!”
說話拿腔拿調(diào),不少了解他習性的同學又忍不住笑出了聲。
關(guān)鷺白不管這些,正要就著這話頭往下扯,剛說了聲:“這個......”
就忽聞學館外街道上一陣嘈雜,連串殺豬也似的凄厲嚎叫不斷傳來。
男男女女驚聲高叫著:“殺人了!殺人了!吃人了呀!”
那叫聲里飽含著無限的恐慌,一時間滿院皆驚。
眾人都不知出了何事,都顧不得人聽關(guān)鷺白解惑吹牛,紛紛站起身來,回頭望著門外。
更有原本就靠近大門的幾個人見外面有熱鬧,立即站起身來,轉(zhuǎn)身跑出門外,想去看個究竟。
“肅靜!肅靜!”吳先生氣的七竅生煙,揮手拍桌沉聲叫道:
“斯文場合,哪容如此放肆?肅靜!肅靜!”
然而門外騷亂更盛,尖叫聲、喝罵聲倒似是越傳越近!
突的一人從門外竄了進來,正是方才從學館里竄出去看熱鬧的一人。
此時這人已渾身是血,肩頭兩處傷口正噠啦啦的向外淌血!
沖進門來便驚聲尖叫道:“快關(guān)門!快關(guān)門!他們瘋了!瘋了!快關(guān)門!快關(guān)門那!”
“??!”此人慘狀嚇的周圍諸人一陣尖叫。
常年歌舞升平,除了屠戶誰見過這么多血?又哪能不害怕呢?
一時間人影雜沓,都想避開那血人,越遠越好。
幾名負責維持學館治安的兵丁立刻呼喝著圍了上去,想要拿住那血人,看看情況決定是否關(guān)閉大門。
走在最前的兵丁名為趙六,走到門前方看了一眼,便被嚇得三魂去了兩魂,七魄去了六魄。
尖叫一聲就著急想關(guān)門,卻被一只血手從門外突的扎了進來,一把抓住趙六的胳膊!
那血手上黢黑尖銳的指甲長長伸出,一用力便直刺進趙六穿著衣甲的皮肉!
“刺啦”一聲,拽下一塊血肉!
趙六慘叫聲中,門縫里驀的擠進一張臉龐!
那是何其凄慘的一張臉龐!
宛如在血池里泡個通透,半張臉上的皮肉都似被大力扯下,露著里面殘紅的血肉!
雙眼慘白,似是沒有瞳仁,只留下毫無光澤的眼白死死盯著眾人,恰似是集市里死去已久的死魚!
在眾人無比驚駭?shù)淖⒁曄拢讲懦断卵獾难终従徧?,將從趙六臂上扯下的血肉塞進裂開至耳畔的血盆大口里!
一下一下,用力咀嚼著,發(fā)出一陣街邊野狗撕扯血肉的聲音!院內(nèi)驚懼的慘叫聲頓時愈發(fā)劇烈。
“是這個世界瘋了?還是我瘋了?亦或者......這就是亞師所說的劫難不成?”
關(guān)鷺白問自己,整個世界仿佛都變的啞然無聲,只留下心跳聲在耳邊擂鼓般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