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懿澤終于又一次來到了命神的道場——那個被路人渾稱為竹山,被命神耄屾取名為“認命山”的地方。
這認命山,和從前一樣,遠看被夾在群山之間,近看被密林環(huán)繞。
走在山中,她隱隱覺得,滿山的竹子似乎都比那時更高、也更多了,她一邊走著,一邊看著這些竹子:
有的竹子,是一大堆擠擠攘攘地長在一起,爭搶養(yǎng)分和空間,每一根都比較瘦小,枝葉大多都相互抵住,擠得亂七八糟,甚是難看;
有的竹子,卻是只一根高聳著,四面受光,長得極好,從每一面看去樣貌各不同,但每一處都枝干粗壯,好看是好看,就是顯得有點孤立;
還有的竹子,是兩根并肩,長勢也還不錯,枝葉半面相交、半面各自延伸,雖有相抵不好動彈的枝丫,卻更多的是正常的,且彼此對稱著共同生長,倒顯得十分相得益彰。
上次經(jīng)過此處時,懿澤情緒低落,只是晃眼般地穿過,并不曾留意,今日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竹子如此有趣。
望著竹子,她好像更明白了自己在向往著什么。
于是,懿澤走向竹林深處,一直穿出竹林。
在半山腰處,她看到了幾處房屋,房屋外有大片的空地,那里有一大群道士,有的正在埋鍋造飯,有的劈柴,有的剛挑了水回來,有的清閑自在地看著書,大家都相互說笑著,津津樂道。
懿澤走了過去,笑問:“請問,師父他老人家在嗎?”
因為懿澤曾在這里呆過十年,這里有不少道士還是認得她的,都說師父出門去了,又都喊著:“云師弟,帶這位上神去草堂等師父?!?p> 陳崇云正在切菜,忙擦了擦手,走出來到懿澤身邊,笑問:“上神又回來找?guī)煾噶???p> 懿澤笑著點點頭,道:“多年不見,云道長看起來比當年更容光煥發(fā),想必是要修成正果了?!?p> 陳崇云也禮貌地笑著,道:“我可比不得上神,是天生的神仙,容顏不衰。在這里,不過是給師父跑腿、給師兄們端茶遞水,哪里就白日飛升了?”
說著話,陳崇云便相請著,引懿澤往草堂的方向去。
走出那片空地,只有二人時,懿澤又關心道:“你在這里,難道就真的只是端茶遞水、劈柴挑水不成?”
陳崇云笑道:“上神可別小看了這些體力活,最是能修身養(yǎng)性了。
想當年,我八歲便拜在我第一位師父門下,勤學苦練多年,雖也學了不少武藝,懂得些許法術,卻終究不能得道。
那時,師父對我說,是因為我塵緣未了。我還十分不解,我是童子身出家的,從不染指紅塵是非,何來塵緣未了之說?
苦思冥想多日,只想到凡間有一件牽掛,便是我義父的養(yǎng)育之恩,尚未還報。我就辭別師父,下山報恩去了,這一去可好,直接被逐出師門了。
想來人生也十分有趣,我跑了那么些凡間山門,到處都不肯收我,竟有一位神仙要主動收我為徒!
我拜師于此,師父交待我做的第一件事,居然還是回去報恩。
我在義父床前侍奉湯藥,待義父去世后,我得師父指點,才開悟,原來‘塵緣未了’指得并不是我大恩未報,而是我心里一直惦記著報恩。
因為我把報恩看得太重,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輕視別的,有所偏頗,一葉障目,甚至于不能明辨是非,或者心里明白、行為上卻背道而馳,執(zhí)念深重,終究會一敗涂地。
后來,我慢慢才參悟,得道之人,并非要割斷愛恨情仇,而是身處紅塵是非時,依然心如止水,對恩怨愛恨都可隨手拿起、隨時放下,否則就算法力再高,也是不能修成正果的?!?p> 懿澤聽得十分認真,心中對陳崇云這番話也著實贊成,想當初,她就是太惦念胡云川的恩情,才無法明辨是非,誤入歧途,以至于葬送了自己的婚姻。
她感嘆連連,又問:“舅舅什么時候去世的?瑛麟知道嗎?”
陳崇云道:“早不在了,就在你們夫君死后沒多久。我去給瑛麟帶了口信,她當時剛送葬了夫君,正在傷心之時,聽說了這件事,更加痛不欲生。
她之前一直以為我說義父重病是騙她的,不肯相認,后來想認也沒機會了,在義父墳前哭得死去活來,悔不當初。
辦完義父的后事,我就回師門了,后來一次下山辦事時,遇到一個天下會舊友,說瑛麟一連經(jīng)歷了失去丈夫和父親的打擊,原本有些毛病的身體更差了,成了個藥罐子,一天天病懨懨的,心如死灰。
天下會的弟兄都勸她離開榮王府,說無夫無子的,一個人守什么?她就是不肯,說必須要找一個老巫婆尋仇,我猜,她后來應該是大仇得報了,不然就算是皇帝賜死,以她的個性,也不肯輕易就死的。”
“她這一生,只惦記著報仇,把自己也給搭進去了??梢娙魏我环N執(zhí)念,都一樣毀滅人生?!避矟尚闹型锵?,又長嘆一聲,她料想瑛麟口中所說的老巫婆,必然就是太后了。
她也一直都知道,瑛麟從小被祖母撫養(yǎng),祖母因腿摔死后,便恨太后極深,且天下會上萬義士,也都因太后的算計燒死,以瑛麟的為人,是絕不會甘心的。
陳崇云也搖頭嘆氣。
談話之間,他們已經(jīng)來到草堂。
日將晌午,陳崇云要回去繼續(xù)做飯,就叫懿澤一人在草堂等候。
懿澤在草堂徘徊,審視著圍繞草堂的十幾棵千年古樹,繁茂的枝葉依舊如當年一般,遮天蔽日。
草堂里的雜草,還是像狗啃了一樣難看。
古樹與古樹之間,仍然有許多廢棄的命譜堆放著。
命神耄屾的書桌,還是在老位置,其中一棵古樹下,桌案上有一本翻開的命譜,顯然是耄屾正在寫的。
懿澤想要伸頭去看一眼,又想起耄屾說過的“非禮勿動”,也不好趁人不在的時候看人家的東西,于是還坐在了她曾坐過十年的那棵古樹下,等耄屾回來。
不多時,耄屾走進草堂,隨口問:“來了?”
懿澤忙站起,向耄屾走去,才剛走了兩步,就看見耄屾伸手大喊:“別過來!你站得離我遠點!”
懿澤愣了一下,遙想她此前在這兒的那十年,都是蓬頭垢面,十數(shù)年不洗澡不換衣,一定是把耄屾給惡心住了,成了個印象了。
耄屾坐回自己的座位,拿扇子扇著風。
懿澤不太好意思地笑著,說:“我現(xiàn)在身上已經(jīng)不臭了?!?p> “誰說你臭了?”耄屾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沒好氣地說:“你沒看見,我剛從外邊回來,出了一身臭汗嗎?我怕你過來,萬一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汗,一下子把我過去的事都一覽無余,我情何以堪?”
懿澤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自己體內(nèi)碎石,讓自己擁有通過汗水察覺他人往事的能力,被耄屾介意。
懿澤不禁笑道:“看來,師父過去糗事不少!”
耄屾“哼哼”一笑,皮笑肉不笑的,問:“什么叫糗事不少?你不上茅房嗎?你和你男人在床上噼里啪啦,愿意叫人看么?”
懿澤對于耄屾這種說話方式,也只好見怪不怪了,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倒是我的錯了,我就站得離您遠一點。不過,您這里還缺了跑腿的人嗎?什么事還得自己去,跑成這樣?”
耄屾一臉無奈,道:“天帝召見,我不親自去行嗎?”
懿澤很是好奇,她就是從天帝那里來,天帝也是知道她要來此的,卻偏偏把耄屾叫去了這么久,便問:“天帝叫你去做什么?”
“他說,你要放棄仙身,去做凡人,叫我給你寫命譜,說下一世你無論投身何處,我都得給你寫一個如意的、圓滿的命譜,這可真是為難死我了!”耄屾還是隨手扇著扇子,長吁短嘆。
懿澤不解地問:“這不是你最擅長的事嗎?為何會為難?”
耄屾笑了笑,語氣比方才好了些,道:“小丫頭,世間哪有真正圓滿的人生?別說人間,就算是神仙,也常常不能如意!
我能決定的,只是凡人的開端,再多不過,就是在興衰際遇中加幾筆,但于人,到底都是身外事。
人都有思想,內(nèi)心的欲念,強制不來,古往今來,跳出我所限定命格的人比比皆是,不然,也沒有那么些廢棄的命譜。
再說了,任何人都避免不了被身邊的人影響,一旦有了交集,后來誰也掌控不了!
而且,命格的設定,也要遵從許多天規(guī),不能搞特例,不然這對別的凡人也不公平;命運的興衰際遇,更要合情、合理,我縱有神來之筆,也不能胡寫不是?”
懿澤點點頭,道:“我懂,我沒有那么多要求,只要能與他相遇,就足夠了!”
耄屾抬頭,看到懿澤那迫不及待的模樣,輕輕一笑,道:“我得提醒你一件事,仙身難得,多少凡人修行十世百世、千年萬年,都不能一定成正果。一旦你放棄仙身,做了凡人,就永遠墮入輪回之苦,再難超脫。你可想好了,就只為遇到他去做凡人?將來若后悔,可是回不來的!”
“聽你這意思,我做凡人之后,一定可以遇到他是不是?”懿澤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耄屾,目光癡癡的。
耄屾覺得,他提醒的話似乎是對牛彈琴,甚是無奈。
懿澤看出了耄屾的不快,想起那些年的叨擾,最后還帶她去看人間滄桑,指點迷津,她雖領略了其中道理,也對人生看開許多,卻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對永琪的執(zhí)念。
她慚愧地低下了頭,道:“辜負了您的心意,我很抱歉?!?p> 耄屾一邊揮筆速寫,一邊譏諷道:“自作多情!能做的了命神的,都是出了名的無情無義,我做事,不過是接受命令罷了!才懶得幫你!”
“無情無義?”懿澤嫣然一笑,道:“怎么會?您那些年……”
“也是執(zhí)行命令!”耄屾打斷了懿澤,頭也不抬。
懿澤悶悶地問:“誰的命令?”
耄屾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道:“為臣者,自然要服從君命,除了天帝,誰還能命令得了我?”
懿澤大吃一驚,再次確認似地問:“你的意思是……你當初讓人把我?guī)У竭@兒、收留我、開導我,都是天帝讓你做的?”
耄屾隨意地“嗯”了一聲。
在懿澤的認知里,一直以為,她去天宮向天帝狀告如蛟之前,天帝都未必知道她是誰,她從沒想過,天帝竟早早就替她做了這么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