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日子里,每當我在睡夢中驚醒,耳邊就總能回響起玲臨終前跟我說的那些話。
它就像一道陰影,似乎注定要永遠地徘徊在我身邊。
在那聲音里,她總是在問我:
“這么做,值得嗎?”
坦誠的說,我不知道。
我總是妄圖逃避,總是想要強迫自己忘掉過去??偸窍胍斶@一切都是一場夢,想要重新開始。
但現(xiàn)實就擺在我的眼前,無時無刻不在告訴我,這冷冰冰的世界就是真相。我只得承認,做一個好人,要比做一個壞人或者是一個不偏不倚的人更難。
大多數(shù)人都未曾親身體驗過的,是“拯救”這個詞語究竟有多沉重。
我和玲的交往時間并沒有多長,在性格上也是那種差距很大的兩個。
我是一個熱心腸,任誰遇到困難只要見到了總是愿意伸出援手。
而玲卻恰好相反,她總是一副生人莫近的樣子,又不愛笑。
若是有人去央求她,她最多也不過是回一句“和我有什么關系?”這樣的話。
久而久之,哪怕她是天生的一副好容貌,愿意接近她的人也不多。
至于我是什么時候和她成為朋友這件事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大學的時候,認識我們的人總會開玩笑似的說我們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也因為我們總是在一起,也就被一些好事的人調侃說是并蒂花。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時光。
我也以為那樣的時光會永遠地持續(xù)下去。
可是啊,再瑰麗的花朵,也終究會有枯萎的一天。
玲死了。
那個時候,我的人生正值低谷,一切不幸都永無盡頭的涌現(xiàn)似乎一心想要將我吞噬。
她提議道:
“我們?nèi)セ┌?。?p> 這是很讓人感到意外的一句話。
盡管我一直以來都有這樣的心思,但畢竟我們都不擅長運動,而玲又對這種稍稍有些危險的運動怕到了骨髓里。
后來的事,我大多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
只知道在那過程中發(fā)生了雪崩,我和玲去救人。
第二次雪崩發(fā)生的時候,我們被困在了山里。
結果是后來趕到的救援隊告訴我的。
她死了,而我也因為受傷失去了那件事的記憶。除了零星的幾點片段以外就什么也不記得了。
唯一能稱得上是幸運的,就是我和玲的努力最終沒有白費。
那些因雪崩而遇險的人們大多因我們而幸免于難。
當他們圍在我的身邊,高呼“英雄”、“恩人”之類的詞語的時候我的心里卻滿是悲愴。
其實活下來的人也不應該是我,而是玲。
我們救了他們,她救了我。
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會發(fā)呆。
認識我的人都以為這是劫后余生的后遺癥。
但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在想一個回答。一個想了許久也沒有得出的答案。
那時我以為有了這樣的悲痛經(jīng)歷,我這輩子都不再會是那種愿意挺身而出的人。
可結果,到頭來還是本性難移。
我叫白芷,是一個普通人。
一個與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相同,即便窮盡一生也不過只能算得上是碌碌無為的普通人。
我常常想,人的一生和信念也許是會因為某些事情而永久的改變的。
也許若是沒有幼年時經(jīng)歷的那場大火,今天的我也不過只是容貌相同的陌生人罷了。
或許自私、或許刻薄,又或者和今天的我自己沒有什么兩樣。
那場大火是我的陰影,也是我的噩夢。
我只記得那時候到處都是濃煙,火焰肆意的吞沒一切。
淚水夾雜著恐懼緩緩地流淌,似乎在那一刻,死亡才是我必然的歸宿。
但我很幸運,在我即將葬身火?;鹘固康那耙豢汤铮坏郎碛盀槲宜洪_了名為命運的悲慘囚籠。
哼,多可笑。
我在同一天里失去和得到了同一樣東西。
家庭。
老陳收留了我,她待我視如己出,給了本應絕望的我活下去的希望。
她總說自己是個醫(yī)生,所以救死扶傷便是天職。
可我越是長大才越是明白,高尚的始終都只是人而已。
閑暇的時候,我總會去問她那一天為什么要做那么危險的事。
“你為什么要不顧自己的安危去救一個陌生人呢?”
老陳的回答這么多年從來都沒有變。
她說:“因為你在哭?!?p> 多像她會說的話。
她總是這樣,總是不忍心看見別人遭受苦難,哪怕自己會為了拯救他人而弄得遍體鱗傷也在所不惜。
但是我得承認,她是我的榜樣。
我這么多年來的舉手投足都滿是她的影子便足以證明。
我記得那是我剛剛成年的生日,老陳送了我一份很珍貴的禮物。
一個已經(jīng)有些年頭,封面甚至有些泛黃的筆記本??偸欠旁谒龝艿淖钌钐帲乙呀?jīng)偷偷看了無數(shù)遍。
但是這一次那筆記本上卻有了些許不同。
在第一頁的“一心為公”下面多了新的字跡。
是老陳寫上去的,只能兩個字,“正義”。
老陳是個好人,我覺得好人就應該長命百歲,就應該好好活著看著這個世界一天天變好。
但老陳死了,就像是故事里的那樣,人的成長往往是在不斷地與過去訣別。
我忘記了自己在老陳的葬禮上究竟落下了多少的眼淚。
但仍舊記得在她的病床前,老陳撫摸著我的臉跟我說的最后的話。
“白芷,這一生無論你要做什么。都要謹記,永遠不要違背自己的初心?!?p> 可我的初心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成為像你那樣的崇高的人。”
......
我聽說,人在死的時候,生前的記憶也會一點點地浮現(xiàn),就像是一盞走馬燈。
但我覺得這或許只是個謬傳,不然就是我這個人有點特殊。
我只知道,很疼。
我為什么要去那么做呢?
為什么要去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呢?
我是什么悍不畏死的勇者嗎?還是我是什么舍生取義的義士嗎?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自私、怯懦,與蕓蕓眾生并無差異的普通人啊。
可是我又想起來了那句年少時聽見的很中二的話:
“只是,誰說區(qū)區(qū)螢火不能照亮天穹?!?p> 我曾聽聞,死是終結。
是自然賦予一切生命尋求安息之所的最后儀式。
漸漸地,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整個喧囂的世界不知從何時起變得悄無聲息。
直到那個聲音,那個如同來自古老遠方的聲音在無垠而又空虛的黑暗中回響。
“我乞求您,救救她。為了她,我甘愿放棄一切?!?p> “放棄?談何容易。你的一切對我而言又有什么意義?不過你的虔誠的確令我動心?!?p> “就當是個交易吧,我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但代價你也必須全權接受?!?p> 那是誰?他們在說什么?
我有些困惑。
而似乎在這困惑中蘇醒是一種必然。
我睜開眼睛,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璀璨的星河,億億眾星于天際間閃爍。
那是我從未看見過的光景,就仿佛是一場夢,飄渺如幻。
我仿佛看見星辰變換,仿佛看見一顆星星湮滅,一顆星星誕生。
我仿佛是聽見了宇宙的歌唱,并被它蠱惑陷入了長久的沉迷。
“你覺得這里好看嗎?”
一個空靈的聲音將我從震撼中喚醒。
我轉過身,看見原本在我身后的位置上輝煌的殿宇拔地而起如同一座永無盡頭的城池。
比黃金更加閃耀的高臺上,白玉雕砌而成的王座熠熠生輝。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少女。
她正斜靠在那王座上,雙目微閉,帶著一種不可褻瀆的美。
遙遠,這是我所能體會到的第一種感覺。
隨之而來的便是恐懼,如同一座山迎面而來的恐懼。
就仿佛這世間的萬事萬物與那王座上的人相比,都不過只是渺小而又空洞的影子不值一提。
如果我是一個虔誠的信奉者,在此刻必然會用“神”這樣的字眼來稱呼祂。
甚至還要懷疑這樣的言辭是否有些僭越。
我懷疑在這世間并無任何言語能夠令我描述眼前這個少女的容貌,就像螞蟻無論如何也無法向它的同類描述群山的壯闊亦或者是大海的深邃一般。
“這是什么地方?”我深吸了一口氣安穩(wěn)了一下心神后向祂問道。
“誰知道呢?總之這里不是地獄?!蹦巧倥p笑道,祂緩緩睜開眼睛踱步走下王座,就那么站在我的面前,如此之近的情況下我甚至能看見祂的身上正在閃爍的微光。
祂的眼睛與我并無不同,可是我卻在與祂對視的一瞬間就有一種好像自己已經(jīng)被從頭到腳看穿了的想法,令人不寒而栗。
“好久不見,白芷?!?p>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們在哪里見過嗎?”我有些吃驚地問道。
如果我見過祂的話是絕對不可能忘記的,但我的腦袋里顯然沒有關于祂的記憶。
“不,我們既是素未謀面,也是跨越了許久的再度重逢?!?p> “我知道你,白芷。我了解你的一切、你的過去。我是一個旁觀者,一直都是一個旁觀者。”
“這話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皺了皺眉,實在不能理解祂這些詭異的言語里到底有什么含義。
“沒什么,白芷。”祂露出微笑,“你只需要知道我很了解你就夠了?!?p> “你不妨問問問題,我知道你初來乍到必然有許多的疑惑?!?p> “疑惑?”我愣了愣,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過了半晌,這才有些突兀地問道:
“我還活著嗎?”
“好問題?!钡k像是在贊揚,“可是你比我更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嗎?”
祂的話音剛剛落下,我的心里便浮現(xiàn)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我感覺自己的腿腳正在發(fā)軟,不受控制地癱坐到地上。
“你做了什么!”我像是失去了理智一樣,大聲地叱問道。
“我做了什么?我能做的早就已經(jīng)都做過了,孩子?!钡k爽朗地笑道,“你該問問自己接下來要做些什么才對?!?p> 還不等我接話,祂便突然俯身,捧住了我的臉用一副玩味的語氣向我說:
“你不覺得生命本身就像是一場游戲嗎?你們每個人都在其中注定身陷囹圄。最后或是瀟灑離世,或是抱憾終身。既然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無論做什么都算不上偉績豐功,何不選擇一條路了無遺憾的走下去呢?我想再次看看這一回,你的選擇?!?p> “你......”我張大嘴巴,剛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就感覺像是有什么東西扼住了我的喉嚨令我不能言語。
我看見祂的手從我的臉上輕輕劃過,最終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然后就是隨著祂的手的輕拍,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慢慢下沉。
那是一股沉重的力量,似乎是要將我碾碎一般。我能感知到自己身下的大地正在變得柔軟。
在大地的組成淹沒我的視野的瞬間,一股濃濃的困意也席卷而來。
我最后一眼看見的是祂的面龐,帶著溫暖柔和的笑。
“我感謝您的慷慨與公正?!?p> 一道白色的身影從那王座的后面緩緩走出,她對著少女的方向微微鞠躬。
“你們的禮數(shù)始終都是那么繁瑣且無用?!鄙倥畵u了搖頭,難以看出悲喜。
“我從不慷慨,我永不慷慨,阿瑞希亞。這只是交易的一部分,他選擇救你,僅此而已?!?p> “我知道,但是倘若沒有您,交易一事又該如何成立?況且您的交易實在是有些......”
“有些什么?有些像是胡鬧?不要用你的眼光來看待我的世界?!钡k沉聲道,那聲音聽起來似乎是有些憤怒。
但那白衣的身影卻并不畏懼。
或者說,她知道眼前的這位無悲無喜,一切都是表象。
在這個連空間和時間都很難被定義的地方她已經(jīng)待了太久,久到連眼前這位的古怪都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你不走嗎?為了今天,你盼了多少個世紀?還是說你改了主意準備陪我到永遠?”
“不,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大概會瘋掉吧?!卑滓律碛靶α诵Α?p> 她走到那位少女容貌的存在身邊,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少女面無表情,在白衣身影起身的瞬間,祂伸手輕點她的眉心。
“再見?!钡k說道。
“希望你的那雙紅琥珀一樣的眼睛始終都會這樣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