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四歲的小兒起晚了,此刻夏百合與孫妮兒正在堂屋里,心神不寧地喂他吃著早飯。
后半夜里傳來的爆炸聲,今天一早上就響個不停的槍炮聲,都令夏百合主仆心驚肉跳。王掌柜昨天就去南城協(xié)助391團守城了,徹夜未歸,夏百合早早地熬了小米粥,蒸熱了兩個饃,夾進咸肉,讓老仆送到南城去。
謝天謝地,自己的男人被分去了南城。夏百合很清楚,小鬼子一直在北城城外進攻,槍炮聲都是從那個方向傳來。這一夜,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怎么熬過來的,也不知道送早飯的老仆能不能找到他,更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剛才,孫妮兒曾經(jīng)溜到前院,想找她的木頭大哥打聽一下戰(zhàn)況,然而團部里的人出奇地少,團長、張團附、木頭大哥都不在,除了衛(wèi)兵,只有那個平日里就不茍言笑的副官,抱著電話機氣急敗壞地喊個不停。
“可能是不妙,”回到后院的孫妮兒緊張地對女主人說:“我咋覺得不對頭呢,木頭大哥他們?nèi)硕疾灰娏耍 ?p> 夏百合驚惶地反問:“不見了?難道……難道秦團座他們——中-央軍也逃跑了?”
“逃跑不可能!”孫妮兒急忙回答:“我是說,可能北城打得有些吃緊了,不然團部這些長官咋都不在前院!”
精靈古怪的女仆的這番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團長他們丟盔卸甲地從北城退了下來,作為團部的前院一下子變得人聲鼎沸。孫妮兒再度溜過去打聽消息,然而沒有人理會她,人們急切暴躁地在院子內(nèi)外進進出出。
終于,趙木頭的吼聲在院門外回響起來,孫妮兒聽到并確認后,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了過去,她第一眼先看到了門外大路上正在堆砌的掩體,即便不懂打仗,這個年輕的女仆也明白這兩道掩體是做什么的,頓時眼前一黑:
“木頭哥!”孫妮兒尖叫著:“小鬼子要打過來了嗎?!”
正急三火四地指揮布置掩體的特務(wù)連長,驀地見到自己心儀的女子驚慌失措地站在院子門口喊他,急忙跑上前,拉過她讓開門口,話還未說,眼圈先泛了紅:
“妹子……哥對不住你們……北城丟了,日本人已經(jīng)打進城了……”
孫妮兒哇地一聲哭喊起來:自己和女主人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她死死地抓著趙木頭的胳膊:
“咋辦啊木頭哥?我們咋辦???!”
從前在兩軍陣前無牽無掛地廝殺的特務(wù)連長,這時候,終于切身體會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對女人、對親人的殘酷。
“妹子,快跑吧,帶著你家太太和孩子,先往南門跑,在南門等著開城——很快就會開的;咱張團附在南門呢,他會放你們出去!”
遠處的一間房頂上,幾個特務(wù)連的士兵在急迫地呼喚連長過去,趙木頭扭頭看看,又回頭看了一眼淚如泉涌的孫妮兒,狠狠心,向那邊跑去。
目送著自己的木頭大哥跑向大路對面又爬上了屋頂,無依無靠的孫妮兒嚎啕大哭,然后,一邊哭一邊跑進了自家的院門:她得聽木頭哥的話,和主人一起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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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退到團部筑防開始,僅僅過了十幾分鐘,秦忠孝就聽到了院門外傳來的警報:鬼子露頭了!
中-央軍上校立刻沖到院外的掩體里,不用望遠鏡就已經(jīng)能看清,一隊鬼子出現(xiàn)在幾百米開外的大街上,他們分成兩列并不整齊的縱隊,平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槍,弓著身體,呈搜索姿態(tài)向前開進,步伐不是很快。
秦忠孝向左右屋頂上的特務(wù)連士兵大喊:“告訴兩邊房子里的弟兄,別急著開火,等我這里機槍打響為號!”
屋頂上的趙木頭一邊讓部下傳話,一邊急急地對秦忠孝揮手:“團座,快回院子里去,掩體不結(jié)實!”
秦忠孝不理他,反而移到捷克式輕機槍手的身邊,對他說:“讓步槍先打,你等我的命令?!?p> 搜索前進的日軍,顯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橫亙在前方街路上的掩體,一個小隊長指揮最前端的縱隊散開了,變成散兵線開始沖鋒,在距離掩體還剩六七十米的時候,日軍率先開火,子彈打得臨時搭就的掩體噼啪亂響。
掩體里多名391團的士兵中彈傷亡,秦忠孝又隱忍了片刻,終于喊道:“打!”
一高一矮兩道掩體的后面,幾十枝步槍同時發(fā)火,光禿禿的大街上,沖鋒的日軍幾乎成了活靶子,瞬間被打倒了一片。其余的日軍急忙匍匐在地射擊,并且兩挺九六式輕機槍迅速被調(diào)到了前排,架在地上開始掃射。
秦忠孝則叫停了射擊,命令全體隱蔽在掩體之下。
日軍機槍掃射了一陣,見對面掩體上沒有了動靜,于是紛紛爬起來繼續(xù)沖鋒,很快就沖到了離掩體三四十米遠的地方。
秦忠孝一拍蹲在掩體里的機槍手的肩膀,后者立刻探出頭,抓住捷克式摟火便打,他后面那道高掩體上的一挺捷克式,也跟著吼叫起來。
機槍一響,大路左右兩側(cè)的民房屋頂,特務(wù)連的二十幾個人就突然操著沖鋒槍向下猛掃,日軍一路搜索沖鋒過來,根本沒有留意到兩側(cè)的房頂上會埋伏有人,這一下突生變故,被打得措手不及;而391團隱蔽在兩側(cè)民房商鋪里的士兵,趁機開了門窗側(cè)擊鬼子,更有幾顆手榴彈被丟進了大街上。
這股日軍在不到十米寬的街路上,遭到三面夾攻,死傷慘重,狼奔豕突地退了回去。
中-央軍上校吁出了一口氣:陣腳暫時算穩(wěn)住了?,F(xiàn)在,他急迫地期盼著東門和西門的兩個營能及時地壓過來,與這里的防線形成連接。否則,正面受阻的日軍一旦從大路的兩側(cè)迂回包抄,團部的陣地就會被包餃子。
不久,中校團附張宏帶著一百多人先趕到了,這是二營昨天晚上分到南門去的一個連,張團附留了其中一個排守南門,其余全帶了過來。秦忠孝馬上讓這一百多人以大街掩體為中心,向東、向西散開,占領(lǐng)沿線的民房和制高點,接應(yīng)即將從東西方向壓過來的一營和二營。
“團座,南門打開了,我讓人在城墻上瞭望,如果有鬼子過來,隨時關(guān)城;”張宏氣喘吁吁地向秦忠孝匯報:“不過,城頭上協(xié)防的百姓都開始下城逃跑了,我的人少,攔也攔不住?!?p> “別攔了,讓他們跑,”秦忠孝嘆口氣:“我們能多支撐一時就多支撐一時,給百姓出城打掩護。”
一邊說,秦忠孝一邊往夏百合家的院子里走,副官和張團附跟在后面。
他們迎面看到了夏百合主仆和那年幼的孩子。夏百合懷抱著孩子,站在前院當(dāng)中遲疑著不動,孫妮兒則拽著女主人的胳膊焦急勸說著。
“秦團長!”看見秦忠孝一行從外面進來,夏百合猶如看到了救星:“我們真地要現(xiàn)在就逃出城嗎?我男人,還在南城幫著你們守城呢,他不回來,我們娘幾個咋走啊?”
秦忠孝看著這個漂亮的主婦,還有她懷里哇哇哭叫的幼子,痛楚地搖搖頭說:“這里不能呆了,你們快去南城找你家掌柜的——就沿著大街走,或許能遇上。”
夏百合絕望地哭出了聲。
心亂如麻的中-央軍上校,正猶豫著是否讓副官派個士兵、護送這婦幼三人去南門,不料院外突然接二連三地響起了爆炸聲。
是日軍的擲彈筒,在向大街的掩體發(fā)射!并且,左右的屋頂也遭到了轟炸,其中一發(fā)竟然打到了夏百合家的后院里炸開了,引來女人和孩子的尖聲哭叫。
秦忠孝意識到,擲彈筒攻擊之后,鬼子的步兵將很快卷土重來。他再也顧不上夏百合她們了,轉(zhuǎn)身向院外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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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李珂
戰(zhàn)爭首先撕裂的是親人親情。即便有著馬革裹尸氣概的赴死軍人,也不可能完全割舍自己身后的父老妻女的羈絆。所有的解決紛爭的手段,戰(zhàn)爭都應(yīng)該是最后的選擇。古代圣賢有云:佳兵不祥。就是這個道理。日本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不僅給受害國帶去了死亡和苦難,到最后日本本土和國民,同樣難逃滅頂之災(zāi)。今天,那些在和平年代動輒叫囂戰(zhàn)爭的人,應(yīng)該首先冷靜思考一下、自己的親人能否承受得起殺戮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