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三娘坐在馬車上,不時打量著那不知道通往何處的新辟小道。
深山老林之中,偶爾有啾啾的鳥鳴聲回響起。
“嗚……啊!”
忽然間聽見了陸凝華的一聲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月三娘翻身下車,隨手抽出來藏在身上的兩柄短刀,刀身都用特殊的黑漆涂抹著,半點兒光亮都映照不出來。
沿著小道一路飛奔而上。
卻在馬上要到的地方,停了下來。
前方不遠處,寧缺抱著陸凝華,半跪半蹲的扶著她。
陸凝華的哭聲,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眼淚豆大的奔涌而出,將寧缺胸口的衣襟都打濕了。
寧缺沒說話。
現(xiàn)在最好的做法,就是陪伴。
……
車輪滾滾,在山路上揚起來塵土。
月三娘趕著車。
馬車里面,陸凝華枕在寧缺的大腿上沉沉睡去。
寧缺的左手,被她緊緊握在雙掌之間,貼在胸口上。
能清晰感覺到女子的呼吸跟心跳。
馬車里光線昏暗,寧缺的眼神也是陰晴不定。
他心里可有不少紛亂的念頭。
這次回京,湯婆婆,老鬼,這些跟自己曾經(jīng)有過交集的梵都黑暗里的行走者們,都或多或少的表現(xiàn)出跟老爺子有關(guān)系。
這是巧合呢,還是老爺子故意為之的呢。
皇宮里的情況,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還有就是陸子遠……
他在西梁長大,現(xiàn)在又帶著對大齊的復(fù)仇心理,投身到太子門下,又跟小公主不清不楚。
寧缺有些頭疼,他以前從來都不關(guān)心這些東西的。可現(xiàn)在不同了,他已經(jīng)被下棋的人安排好了位置,而且故意透露一部分棋盤給他,想讓他自己決定下一步的路。
棋子,只有擁有了跳出棋盤看天下的本領(lǐng),才能真正成長為一名合格的棋手。
這盤棋早就開始了,當(dāng)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眼前這樣的殘局。
不能從頭再來,也不能棄子認輸。
他這個小卒子,就只能一步一步的,將自己面前的所有迷局解開,然后過河殺將。
明明棋手有的是辦法解開當(dāng)下的局面,可他偏偏沒有動手,而是把決定權(quán)交給了寧缺。
兵卒過河。
就是寧缺現(xiàn)在唯一的路。
看著陸凝華熟睡時的側(cè)臉,寧缺目光閃爍了一會兒: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老爺子,希望你不要逼我走到那一步吧?!?p> 僅隔著一道門簾,月三娘趕車的馬鞭子在手里抖了一下。然后她旁若無人的趕著馬車,往城門走去。
……
昏暗的六扇門地牢。
陸子遠瘦的都快脫了相了,整個人佝僂的坐在油燈前,眼窩深陷,頭發(fā)蓬亂。
手邊的奏折卷宗倒是整整齊齊的堆在桌子上,一點都不亂。跟他本人顯出來鮮明的對比。
“這是咋了?”
剛看見的時候,寧缺都嚇了一跳。他明明吩咐過牢頭,不要對陸子遠用刑的呀。這人是怎么成了這個樣的呢。
“嘿嘿嘿,前些日子,大人不是大婚嘛,讓小人送些好吃的給他……”
老跛子牢頭打這一盞發(fā)著青光的詭異燈籠,一邊咳嗽著,一邊說著。
這牢里面是有許多不成文的規(guī)矩的,比如說送死刑犯上路的斷頭飯,就必須豐盛一些,讓犯人臨死前也做個飽死鬼。
估計是把陸子遠嚇到了。
寧缺示意牢頭打開牢門,嘩啦啦的鐵鏈發(fā)出的聲音竟然不能讓陸子遠側(cè)目看一眼。
“起來了,起來了,道喜,道喜?!?p> 寧缺過來就拽陸子遠,他幾乎是一把就把陸子遠從凳子上提了起來。
“啊?道什么喜……”
陸子遠這些天就只在這烏漆嘛黑的地牢里面,靠著一盞油燈度日。這些天又因為看折子,把眼睛有些看壞了??慈硕际悄D:?,所以他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寧缺。
聲音嘶啞里透著茫然。
寧缺也不搭茬,拽著他就往外邊走。他其實是隨口說的,其實在牢房里面,說道喜是有講究的。
只有送死刑犯上路的那一天,衙役來提人的時候,才會口稱道喜。
周圍的牢房里面,有人嘆息,也有人感嘆。待在這里的,很多都是窮兇極惡之人,在這里可是求死都是不能的。只能日復(fù)一日受刑訊,直到把你嘴里的秘密全部說出來,然后就是你的死期。
老跛子提著燈籠,在牢房里面的過道里走來走去。
不時發(fā)出嘿嘿的笑聲,跟劇烈的咳嗽聲。
可只要他走到了的地方,不論牢房里面的犯人剛才是在干什么,都會像看見了貓的老鼠,一動不動的被釘在原地。
一點兒聲音都不敢發(fā)出來。
老人就像是地牢鐵門上雕刻的那一對狴犴。
不注意的時候是不起眼的,但是卻是鎮(zhèn)壓整個牢獄的關(guān)鍵。
他,就是守著這座監(jiān)獄的狴犴。
沒人敢也沒人能逃獄。
……
寧缺拖著陸子遠,直到走了好一段路之后,身旁才緩緩傳出來聲音。
“我是……是要被殺頭了嗎?”
陸子遠瞇著眼,眼淚止不住的流了出來。他倒不是因為害怕,就是因為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陽光,一時間眼睛有些適應(yīng)不了陽光的刺眼而流淚。
“是我……”
寧缺加重了語氣:
“你娘還沒有到,不過我看你要是在待在地牢里,恐怕活不到她來了,所以先把你帶出來了?!?p> 陸子遠努力的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用力的揉了揉,才看清楚了寧缺的臉。
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地牢昏暗的環(huán)境,陸子遠現(xiàn)在看寧缺,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陰冷和兇神惡煞,反而是從他臉上看出點點的悲傷。
“那你打算帶我去哪里?”
陸子遠貪婪的呼吸了幾口地牢外面新鮮的空氣,恢復(fù)了一下精神,才問道。
“我不打算繼續(xù)扣著你了,你就直接回太子府上去吧……時候到了,自然有人通知你來見我?!?p> 寧缺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把陸子遠這顆棋子放回到原來的地方。這樣一來,雖然表面上棋局不變,但實際已然不同。
“不過,臨走前,你要告訴我,西梁那邊是誰指使你接近小公主的,目的是什么?”
寧缺要了解一下,自己之后要打倒的對手到底是誰。
陸子遠面露尷尬之色:
“其實是太子殿下,讓我接近小公主的。”
寧缺斜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xù)說。
“其實吧,我跟薛……呃,公主的相遇,確是意外,不過之后太子殿下就有意讓我多親近公主……”
“至于大梁……西梁那邊,是我的義父讓我來大齊的,他是個商人,又知道我的身世,所以希望我投身太子門下,找機會洗雪冤案?!?p> 陸子遠是個純粹的讀書人,他在說起來小公主的時候,臉會不自覺的紅一下。在說起來洗雪冤案的時候,又有些咬牙切齒??傊?,心里的一切想法幾乎都顯露在臉上。
寧缺注意到一個點。
“你義父叫什么?”
“呃……義父名諱,上拓下羅?!?p> 拓羅。
寧缺臉一下子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