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鴉噪似的笑聲,散亂地從城頭飛向黎明的天空。
眼前慘烈的一幕,使官軍和僧兵不忍卒睹。湯克寬及麾下諸將不由沉痛地低下頭去;宗詩、月朗痛苦地閉上眼睛,雙手合什,喃喃著祈求佛祖保佑;月清直勾勾地看著從城頭翻落的月空,不覺淚迷雙眼;月滿一棍戳在地上,海嘆一聲,抱頭蹲了下來。
忽聽撲嗵一聲,眾人驚悸似地一顫,不約而同地循聲望去——月空落在了護城河里。
月清急向月朗道:“我們快去搶撈師兄尸體!”便飛腳奔了出去。月朗、月滿、宗詩等人也跟腳趕上。
湯克寬急命官軍向城頭射箭,以便壓制倭寇放箭,掩護月清等人打撈月空。
月清等人尚未趕到河邊,卻意外發(fā)現(xiàn)河沿上露出一個人頭。
“師兄——”月清、月朗幾乎同時認出月空面目,不由驚喜相呼。正要加速上前援手相助,忽見一前一后飛來兩支利箭,直朝月空射去。兩人乍喜又驚,急叫一聲“小心!”
再看月空,見他急使一招“飛花纏枝”,手搭河沿貼壁幾個滾轉,避開身去。只聽叮叮兩聲,利箭一上一下先后射中他剛才攀岸貼身的河壁,一箭插入石縫,一箭落入水中。他緊接一招“霸王出世”,雙腿忽如雄鷹展翼搭上河沿兒。再一收膝便直挺挺立起身來。
官軍與眾僧兵同聲歡呼起來。
月清、月朗、宗詩、月滿四人更是喜出望外,急忙接應月空回到陣前。一問才知:月空竟是在足利自倉下令放射火銃的剎那間,奮然發(fā)力,使出一招“飛龍歸?!保錾矸瓘?,跳入護城河中。
月空自己說得波瀾不驚,卻見眾人打量著他神色異常驚訝,不由低頭自顧。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竟無一處銃傷,心下也感意外。
此次攻城,已經(jīng)徹底失敗。湯克寬與月空簡單商量一下,率眾撤回大營。這一仗,僧兵陣亡十余人,官軍也傷亡四、五十人。就僧兵而言,這是首次受挫。而官軍則已是第六次攻城失敗,所以,營中士氣愈加低落。
寒風在大營嗚咽著,天地間灰漫漫的,一切都顯得渾濁不清。
湯克寬將官軍和僧兵諸將召入自己大帳,商議新的攻城方略。一時間,卻是諸將無人獻策。帳中氣息沉悶。
末座的月滿左瞅瞅、右瞄瞄,頗覺煩躁。他見月空、宗詩、月清等人一個個凝眉深思,而官軍諸將則有的小聲議論、有的相對搖頭,不由更上火氣,忽地站起來,打開古鐘一樣甕聲甕氣的嗓門道:“湯將軍,貧僧看大家這般為難,似也沒什么好計,不妨就讓俺說兩句吧!”
月空、宗詩等僧兵諸將聞聲,幾乎同時抬起頭來,驚奇地看著月滿,一個個面現(xiàn)意外和猜疑。
湯克寬則大喜道:“禪師只管說來聽聽,保不準還是破敵奇計呢!”他自見到月滿第一眼起,就感覺是個粗張飛莽李逵式的人物,很有點對自己的脾味,所以,也是打心眼兒里喜歡。
“貧僧乃是粗人,哪會有什么破敵奇計!”月滿自嘲地笑著,搖搖頭道,“我只是覺得:攀墻攻城不如破門攻城容易!就說這次攻城,咱們僧兵先鋒眨眼就上了城頭,還為后面掛上了繩索??墒牵覀冞@些輕功不濟的人,爬繩登城就慢多了。前后搭不上鏈兒接不上力兒,結果——大家都見到了!”
月空、宗詩聽著,不覺都微微紅了臉,眼睛里卻貯滿驚異、探究的目光。湯克寬卻認真地點點頭,興味大增道:“有道理!繼續(xù)說,說說你的好計!”
月滿又是大大咧咧一笑道:“什么好計?就是打開城門攻城唄!從平地上往城里攻,僧兵和官軍就容易多了嘛!”
這算支的什么招?官軍諸將聽罷瞪大眼睛,無不啞然失笑。月空和宗詩也相視一眼,微微搖搖頭。湯克寬則寬容地朗聲笑笑,半打趣道:“我們都知道你說的有道理!也都想從門里打進城去!但麻煩的是城門難破呀!”
“我看沒什么難破的!”月滿一仰下頦,不以為然道。
帳中笑聲立消。湯克寬及諸將全都直起腰板,吃驚地望著月滿。就連月空、月清、宗詩等人也睜大眼睛,驚異地審視著月滿。
“快說說,城門該怎樣破?”湯克寬再次提起興致,急火火催促著,以肘支案,用拳抵住下頦,呈出一副專注傾聽的身姿和神態(tài)。
月滿卻一搖頭道:“說了有什么用?說得再好,到時候打不開城門,豈不要落大家笑話?咱們干脆立下軍令狀,今晚再攻一次城,我當先鋒打城門就是了!”
帳內(nèi)頓時寂然,所有的目光都瞬間放亮,而且全部匯聚在月滿身上。
月滿環(huán)顧四周,突然感覺有些不自在。他自失地無聲一笑,正要張嘴說什么,忽聽帳中啪的一聲響。
那是湯克寬一拳擊在翹頭小案上?!昂茫∥倚拍?!咱們就立個軍令狀,今晚再打一次溫州城!”湯克寬興沖沖說罷,立命親兵伺候筆墨。
當晚,月滿親率二十名僧兵在前,湯克寬、月空率眾在后,直奔溫州城西門。
盡管他們不帶燈籠、火把,一路悄然而行,但還是沒等靠近城門,城頭上便鼓角驚動起來。
月滿似乎并不多么在意,他回頭看看身后的二十名僧兵,又朝城頭啐了一口,顯得十分自信。
此刻,他身后的二十名僧兵,顯得與眾迥然不同。他們都沒有像往常一樣手持少林棍,卻是清一色地腰間佩刀。此外,前面十人各持一面藤牌,共抬一架剛剛修復的云梯。云梯上,緊密相連、排列整齊地捆滿了方形鐵面立盾。讓人看了,有些摸不著頭腦,弄不清這云梯如此裝束究竟做什么用。后面十人,則是每人手持兩面近乎一人高的牛皮旁牌。唯有月滿一手持燕尾牌,一手持少林棍,顯得特別一些。
“準備!”月滿一聲令下。前面抬云梯的僧兵立即停下。后面持雙牌的僧兵則快步上前,分作兩列,將抬云梯的僧兵夾在中間。抬梯僧兵將藤牌舉過頭頂。持牌僧兵則一牌在前,一牌在側,同時將自己和內(nèi)側的抬梯僧兵掩住。
列好陣勢,月滿棍頭直指城門,大吼一聲,下令沖鋒。僧兵先鋒仿佛一條盾甲鐵龍,抖鱗撲去。
城頭頓時箭如雨瀉。
沖到護城河邊,僧兵們在盾牌的掩護下,將云梯直立起來,再迅即向前放倒。哐咚一聲響,綁著盾牌的云梯橫擔護城河上,形成一架簡易的盾面云梯橋?!皼_!”月滿揮棍招呼一下,躍身舉牌上橋,率先沖過護城河去。
二十名僧兵也緊跟其后,迅速過河。他們再次抬起云梯,不過這次卻是高高舉過頭頂。內(nèi)側抬梯僧兵又將手中藤牌斜傾云梯兩側,形成兩道盾檐。外側持牌僧兵,依然如前,用旁牌在外遮護。從外面看上去,仿佛是盾檐下立起了十根旁牌立柱。如此一變,城下立刻出現(xiàn)一道由云梯和旁牌搭成的活動長廊。僧兵們置身于盾廊之下,任由城上箭如飛蝗,也是依然奈何他們不得。這道盾廊很快直抵城門。
護城河對岸,官軍和僧兵大眾看得明白,立時泛起一片嘖嘖驚嘆。湯克寬更是喜出望外,不由大聲贊道:“都以為月滿禪師是個莽羅漢,誰想到這莽羅漢還是粗中有細??!”
月空也是頻頻點頭,連連口稱想不到。
城頭倭寇見僧兵盾廊已到門前,隨即推下城頭滾木。直欲一根滾木下去,砸倒盾廊,壓死僧兵。卻怎知,月滿所選的二十名僧兵個個都是力能扛鼎,區(qū)區(qū)幾根滾木,根本奈何他們不得。
正當倭寇在城頭亂喊亂叫、惶惶不知所措之時,盾廊下的月滿忽然甩下燕尾盾,單手倒拖少林棍退后幾步,一躬身、一探頭,又突然前沖,直向城門撞去。
隨著咔嚓一聲響,他已一頭鉆進門內(nèi)。未等門洞內(nèi)的倭寇醒過神兒,他已迅速撤回頭。兩扇城門合縫處,竟現(xiàn)出一個帶著星角形白木碴的大洞。兩根門閂也被撞斷一根。
門洞里的倭寇哇哇驚叫之間,月滿又緊跟一頭,直撞門上。又是一聲暴響,門上的星角洞陡然增大,最后一根門閂也同時斷開。眾僧兵架著云梯一撞,城門立時大開。
“啊哈——”月滿興奮地一聲大叫,舞棍直沖進門。
此時,門洞內(nèi)已集滿手舞雙刀的倭寇。暗沉沉的洞內(nèi)雖然無法辨清面目,那揮舞的倭刀卻似道道閃電,縱橫交錯,刺眼奪目。月滿并不放在眼里,揮棍上去,橫掃豎劈,直往里闖。倭寇雖然人多,無奈門洞場地狹小,能使上力的,只有與月滿對面相持的數(shù)人而已。其他人不過是在后面鼓噪助威,所以,倭寇根本不能阻擋月滿等人的沖擊。纏斗不過幾合,月滿忽地棍頭掠地、向前一進,使出一招“仙人推犁”,將一倭寇穿襠挑住,再用力一掀,那倭寇竟騎棍而起,脫棍而飛,嗥嗥尖叫著一頭撞在門洞的券頂上,又撲嗵落下,當即斃命。其他倭寇見狀。泛起一片驚叫,爭相向后退去。
護城河對岸的湯克寬、月空等人見月滿攻入門內(nèi),無不喜出望外。當即下令官軍和僧兵跟進攻城。
聽到身后的喊殺聲,月滿急命兩個僧兵回身接應。二僧兵再次抬起那架捆滿盾牌的云梯,返身橫擔護城河上??纱麄z重新回到城門前時,突遇幾根滾木,落下城頭,縱橫砸來。兩人躲閃不開,只得舉臂相接。
眼見二僧各擎一根粗大的滾木,城頭再次爆出一片驚叫。隨之,又有幾根更大更長更重的滾木砸向二人高擎的滾木。哐哐咚咚幾聲悶響,二僧也同時趔趄幾下,高托頭頂?shù)臐L木幾經(jīng)劇烈砸擊,很快傾斜脫手。
二僧雖勉強沒有倒下,卻已是筋疲力竭。他倆晃動一下身體,才要挪足,又有滾木凌空而下。伴著滾木,還有滾燙冒煙的香油,潑灑在他們頭頂、身上。二人同時慘呼一聲,頓時渾身痙攣,再也無力接住砸來的滾木,雙雙倒斃在城門之前。
官軍和僧兵大眾剛剛沖到護城河邊,忽見城頭射下幾枝火箭,落在城門前橫壓豎枕的滾木上。瞬間,潮起浪涌般騰起一片大火,封住城門。
月滿剛剛沖出門洞,忽覺身后一亮,不由回頭,見城門已被熊熊大火封住。心知后面的官軍和僧兵已很難攻進城門,而自己和所率僧兵已沒了退路,不禁恨恨大罵一聲倭寇兇刁,隨即橫下一條心,拼死也要跟倭寇在城里大殺一番。恰是這樣一個回頭分神的瞬間,空中忽地落下一面大網(wǎng),將他團團罩住。他猝然一驚,急忙揮棍挑網(wǎng),那網(wǎng)卻腳底一收,將他翻身吊起。
他身后的僧兵急忙揮刀上前解救,無奈眾倭拼死阻擋,一時根本靠不上去。
月滿被高高的吊到半空,城頭拉網(wǎng)的倭寇們忽然亂紛紛一陣惡意大笑,猛然松繩,將他重重摔倒在地上。盡管月滿身陷網(wǎng)中,不能自由防護,但他畢竟渾身鋼筋鐵骨,受此一摔,并無大礙。然而,他剛要就地站起,倭寇卻又突然提繩,將他高高吊起后又重重摔下。如此貓戲耗子般反復多次,饒是月滿硬功深厚,也終于昏死過去。
當他驟覺身寒,一個哆嗦醒來時,卻見自己躺在一個燈火煌煌的廳堂中央,手腳盡被反綁身后,身上、地下皆是水淋淋一片。廳堂正壁上,掛著一幅下山虎中堂畫,畫下放著一張紅漆描金帶花牙掛檐的八仙桌。桌兩邊各有一人,坐在加了棉墊的曲背方座羅圈椅上。左邊座位上,是一個體格健壯、透著冷橫的紅臉漢子,年約三十四、五歲;右邊主位上那人粗黑油肥,生著一雙兇厲的野貓眼,年紀與紅臉漢子相仿,身上穿戴卻與紅臉漢子的漢家衣飾不同。廳內(nèi)兩側各有四五人,坐在一統(tǒng)碑式靠背椅上。與正廳二人相對應,左側的衣著跟紅臉相像;右側的打扮跟粗黑漢子近似。
粗黑漢子見月滿睜開眼睛,臉上現(xiàn)出一片狡獪笑意,朝紅臉漢子道:“陳將軍,你的與他都是明朝人,說話的方便!你來說——”。
紅臉漢子答應一聲,直瞪著月滿道:“和尚,我們知道你也是嵩山少林寺的!昏睡了一天多,如今該清醒了吧?東洋武士,天下無敵!明軍打不??!你們少林和尚打不敗!就是西天佛祖來也打不??!”廳內(nèi)頓時哄堂大笑。
待笑聲稍歇,紅臉漢子回頭一指粗黑漢子,又道:“足利將軍見你有些手段,想留你做東洋武士教頭,所以饒你不死,還不趕緊給足利將軍磕頭謝罪?!”
月滿見倭寇打起讓他做教頭的算盤,不由冷笑兩聲道:“讓貓給耗子做教頭,家主給盜寇謝罪?你們也不問僧爺爺是誰?!”
粗黑漢子似乎沒太聽明白,但從月滿的神色上看出他并不買帳,不由怒道:“禿驢!你的什么法號?”
“祖宗!”月滿啐了一口血污,聲震廳堂道。
“祖宗?”那粗黑漢子歪頭重復一句,又朝紅臉漢子道:“這個法號,怎么怪怪的?”
紅臉漢子一皺眉,心知是在罵他們,直指月滿大吼道:“混賬!法號哪有叫‘祖宗’的?”
月滿兩眼冒火,直瞪著紅臉漢子道:“吃里爬外的東西,當然不知有祖宗了!看你身穿大明朝衣裳,卻與倭奴兒子勾結在一起,侵我大明國土、殺我大明百姓,自然是賣祖賣宗、沒祖沒宗了!”
紅臉漢子霎時面色紫漲,一拳擂在八仙桌上,桌上茶杯也一并暴跳起來。他惡聲咆哮著要親手殺了月滿。恰在這時,一個小寇匆匆跑進來稟報說,城外明軍大營突然起了火,營中殺聲一片,已亂成了一鍋粥!
“好!”粗黑漢子聞報狂喜不已,野貓眼賊光閃閃,朝紅臉漢子道:“必是我們援軍的——殺到!我們,馬上的殺出城去,里應外合,滅了明軍!回來,再殺這禿驢慶功!”遂命人押下月滿,自與紅臉漢子率眾出廳。
月滿被兩個倭寇拖出大廳,過個小門,送進一間廂房。然后,倭寇鎖了房門離開。
房門一關,月滿頓覺自己被沉入深潭,眼前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只有濕淋淋的身上,冰冷貶骨。聽到倭寇腳步聲遠去,他微微蠕動一下身子,想觸觸周邊,看看都有什么物什,能夠幫他弄斷身上的繩子。可是,手腳被死死反綁,他根本挪動不了身軀。
他又試著兩臂用力,想掙斷繩子,依然還是徒勞,反而引發(fā)身上傷痛,陣陣鉆心。他正恨恨不已,忽然隱隱聽得梁上窸窣有聲。伴著輕微聲響,感覺還有細灰微塵落在臉上。
他以為是房內(nèi)耗子偷渡梁間,并不在意。只是閉上眼睛,以免灰塵入目。乍又聽得撲嗵一聲輕響,盡管聲音很低,他卻明顯感到不是耗子的聲音。莫非房中有貓?他屏住呼吸,想仔細辨辨清楚。
“法叔祖——”黑暗中,傳來一聲極輕極微的沙沙童音。
他驚悸地震顫一下,馬上聽出是慶方的嗓音,隨即帶著責備的口氣輕聲道:“不聽話的小鬼頭!你怎么冒冒失失鉆到這里來了?”
“一會兒再告訴你!”慶方低頭應了一句,摸過來,很快幫他解開身上的繩索。他想伸手抱住慶方,親近一下孩子,卻是雙臂麻木,無法抬起,只得讓慶方扶自己起來。
他剛被慶方架住胳膊,忽聽哐當一聲響,房門打開,漆黑的屋內(nèi)現(xiàn)出一道灰黑微弱的夜光。原本半起半跪的他連忙側身掩住慶方,瞪大眼睛盯著門口。
一道黑影閃進門來。
慶方輕輕拍他一下,小聲道:“不用擔心!是我?guī)熜謶c圓進來了!”
由于雙腿麻木,月滿立不起身。慶圓、慶方只得一個幫他揉胳膊、一個給他捏大腿。月滿一時百感交集,淌著眼淚問孩子是怎么進的城。
兩個小沙彌告訴他:尋竹相遇的當晚,他倆并沒有真正回去睡覺,而是尾隨到官軍大營外面。后來,官軍和僧兵攻城,因為月空等人登上城頭,吸引城上倭寇多方增援。他們小兄弟就趁機在附近倭寇守御空虛處,使用壁虎爬墻功,登上城頭,潛入城內(nèi)。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月滿被俘,就跟蹤潛入府衙。趁著看押倭寇熟睡之機,偷了他的鑰匙,連夜找鎖匠配了新鑰匙。無奈月滿昏死不醒,二人無力施救。一直等到今晚倭寇夜審,他們才得了機會,一個預先藏在房內(nèi)梁上,一個在外望風接應……
通過兩個小沙彌之口,月滿得知隨他攻入城中的二十名僧兵全部戰(zhàn)死。由于倭寇火封城門,箭雨傾瀉,湯克寬和月空率眾救援亦沒有成功。自他昏死網(wǎng)中后,即被關押在倭首暫作行轅的溫州府衙后堂廂房。剛才在后堂審問他的粗黑漢子,正是溫州倭寇總統(tǒng)領足利自倉,紅臉漢子便是副統(tǒng)領陳東。
月滿想想自己仗著鐵頭功,盲目請戰(zhàn),攻城破門。結果,不但沒有攻下溫州,反而搭上二十個僧兵性命,自己也落得被俘敵營,最終被兩個小法孫相救,他感覺心中陣陣愧悔,腸中陣陣絞痛,止不住淚水滾滾奔流。
暗暗傷痛一陣,他忽然想起剛才后堂受審時聽到的消息,急向兩個小法孫打聽城外官軍和僧兵是不是真的遭到倭寇援軍襲擊了。
慶圓說,他也聽到府衙中倭寇議論:明軍大營起火,營中喊殺聲一片。但因沒機會登上城頭探望證實,實際情形,他也弄不清楚。
月滿一下子著急起來,火燒火燎道:“不行!咱得趕緊出城救他們!”言罷,竟忽地站了起來。
血脈打通了!黑暗中,三人又驚又喜。
府衙中,倭寇已經(jīng)所剩寥寥,而且是非弱即傷。因此,月滿三人一路穿宅過院,沒費多少氣力,就接連放倒幾個倭寇,奪得幾把倭刀,順利出了府衙。
三人行至一個小巷僻靜處,慶圓忽然問月滿,怎樣去救城外官軍和僧兵。
月滿不假思索道:“怎么救?我們只能設法出城,從倭奴后面殺上去,有多大力使多大力唄!”
慶圓若有所思地低低嗯了一聲,緩緩道:“這恐怕不行!倭奴雖說大多出了城,可留在城頭的至少比我們?nèi)硕?。憑我們?nèi)耍峙鲁龀嵌茧y。就是出了城,也震不住倭奴,幫不了官軍和僧兵多少忙!我們得想個法子——”。
月滿一震停下來,憨笑著自慚道:“小鬼頭你說得對!是法叔祖我莽撞了!”
三人沉思一陣?!鞍ァ睉c圓突然驚夢似地叫了一嗓,興奮地悄聲道,“法叔祖,我們干脆劫了溫州府大獄,放出倭奴捉的好人,讓他們跟咱一起打倭奴!”
月滿想一想道:“這哪成?。〈螵z里押的都是官府罪人。你咋知道誰是被怨枉的好人?再說,無論好人壞人,只要被抓進大獄,便沒有不恨官府的。他們一旦出來,不幫咱打倭奴,反而幫倭奴打官府,豈不鬧出更大亂子?”
慶圓卻說他和慶方進城后,就聽到百姓議論:倭寇攻下溫州,就放了府獄的罪犯,還把許多人編入倭寇隊伍。所以,現(xiàn)在大獄里的,都是倭寇捉的府兵或好百姓。他們?nèi)舯环懦鰜恚欢〞蛸量堋?p> 月滿這才答應慶圓。他們敲開一戶人家,打聽了溫州府大獄的位置,即一路疾行摸了過去。幸好看守牢獄的也只有幾個老弱倭寇,月滿三人撲上去,幾個回合,便將其收拾干凈。
果然,獄中關押的多是不肯降倭的府兵、百姓等,約有一百多人。月滿放出他們,說明本意,幾乎是一呼百應。眾人立即就近尋些棍棒刀槍,一聲呼嘯,便隨月滿三人殺奔西城門。
行近西門,城頭十幾個倭寇發(fā)現(xiàn)他們,以為是城里百姓造反,大聲喝斥著舞刀下城,截住他們?nèi)ヂ?。月滿本就為自己被俘窩火,一心要狠殺倭寇雪恥,獅子般怒吼一聲,便當先沖了上去。倭寇見他氣勢如虎,料知不是尋常之輩,便同時跳出二人,聯(lián)手迎戰(zhàn)他一人。哪想兩個倭寇的長刀剛一撞上他的倭刀,便叮當一響,同時脫手飛去。兩倭驚嚎著轉身逃跑,月滿追上去手起一刀,跑在后面的倭寇頭顱立即滾肩而落。無頭身體卻又連跑幾步,才仆倒在地。其他倭寇一下子全驚破了膽,鬼哭狼嚎著向后退去。月滿率眾追上去,圍獵似地一陣合擊,十幾個倭寇悉數(shù)被殲。
眾人奔到西門洞下,卻見西門磚石填塞。月滿尋思可能是倭寇火封城門,焚了被他撞壞的木門,之后,來不及安上新門,只得暫時用磚石封填。
此時,城外的喊殺聲如雷鳴海嘯,陣陣傳來。眼見一干人被磚石封堵在城門內(nèi),月滿急得心頭呼呼噴火。無奈,他只得指揮眾人沿階登上城頭,準備墜繩出城。
城外,已經(jīng)看不見連天大火,黑暗中,伴著喊殺聲、戰(zhàn)鼓聲和刀槍撞擊聲,只有或疏或密的火星流螢似地一簇簇飛起,一片片滅逝。
正當眾人尋找下城繩索時,慶圓卻突然拉過月滿低語幾句。月滿聽罷,一拍慶圓的小光頭,高興道:“行!小鬼頭,就聽你的!”隨即挑出十來個人跟慶圓、慶方一起留在城頭,自己則率領其他人墜繩下城。
月滿率眾趕到官軍大營附近,見已焚毀的營地上倭寇與官軍、僧兵混戰(zhàn)一處,正殺得難解難分。他咯嘣嘣一咬鋼牙,刀指戰(zhàn)場,大吼一聲:“殺呀!殺倭奴呀——”率眾沖了上去。
倭寇正與明軍、僧兵斗得吃力,忽聞身后殺聲震天,黑暗中難辯虛實,誤以為明軍援兵趕到,頓時軍心大亂。足利自倉、陳東兩個倭首見眾倭斗志已喪,只得兵分兩路,亂紛紛往西南西北兩個方向撤退。
月滿推測:倭寇是想從南、北二門返回溫州城。“奶奶的!還想縮回窩兒里做美夢呀!”他大罵一聲,率眾截住西北一路,迎頭正踫上一個手持雙刀的矮個子倭寇。逼身靠近后,那倭寇大約從月滿的打扮上朦朧辯出點什么,狐疑地停下腳步,雙刀一前一后、一橫一豎拉開架式,懊惱地壓著嗓子道“你的——不是明軍援兵,是和尚?”
月滿聞聲一愣,乍覺耳熟,稍一品味,即辯出是府衙后堂審他的粗黑漢子,也就是慶圓所說的溫州倭寇總統(tǒng)領足利自倉。心中不由大喜,哈哈一笑,學著足利自倉的口氣道:“不錯!倭兒子,俺的正是你剛剛審過的僧爺爺——法號‘祖宗’的便是!你的,可是足利自倉?”
兩人一說話,各自身后的部眾也都停下對峙起來。
那矮個子聞言,驚訝地低低“喔——”了一嗓子,后退一步,帶著難以置信的口氣道:“我的,正是大明武士足利自倉!禿驢祖宗,你的怎么逃了出來?”
月滿聽得又好氣又笑,正要說話,乍覺對面倭寇臉上微微亮光閃動,回頭見是城頭正躥起大火?;鸸膺h遠映來。便用倭刀一指火光,朝足利自倉道:“倭奴兒子!看見了嗎?不是你僧爺爺祖宗逃出來的,是我們的援兵已經(jīng)攻下溫州城!你再不趕緊跪地投降,祖宗我就一刀度你上西天!”
城頭火光怒潮惡浪般越躥越高、越延越長,不時激起眾倭驚呼一片。他們感覺回城已沒希望,人群騷動著掉頭又奔西南,打算隨另一路從城南向東逃往海邊。
足利自倉登時急眼,揮刀劈了身邊一個猶豫轉身的倭寇,野獸似地嗷嗷叫道:“禿驢的欺騙我們!快快地殺回城去——”豎起雙刀撲向月滿。少量倭寇亦轉身跟了上來。
月滿橫起雙刀迎上。兩邊部眾也同時殺到一處。
足利自倉與月滿雙刀對雙刀,猛一相格,叮當迸出兩簇火星。足利自倉失聲叫道:“好力氣!”月滿也同聲喊了一句:“好倭兒!”彼此都知遇上了強手。
兩人借著遠處城頭火光,互相審視一下,又齊吼一聲撲斗成團。
月滿立意要捉了足利自倉,建功雪恥,一出手便步步進逼,雙刀橫削豎劈,力猛招沉。盡管他明知對手氣力并不比自己弱幾分,但還是處處尋機與對手刀刀拼力,以硬碰硬,以期在自己最有實力的硬功上消磨對手,保持強勢??墒牵瑧?zhàn)過幾合,他卻發(fā)現(xiàn)足利自倉已不輕易迎刀對踫,而是見刀就閃、遇隙就劈。心中不住暗罵“倭兒刁滑!”
更讓月滿吃驚的是:足利自倉雖然矮短粗肥,身手卻異常靈便矯捷。爭斗間,他上躥下跳、左騰右躍,直似一個咕呱亂蹦的蛤蟆。害得月滿前撲后撈,橫起豎退,走過二、三十合,他便開始額頭冒汗,感覺有些吃力了。
恰在此時,忽聽半空里炸起一聲雷霆怒吼:“倭賊接棍!”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后面凌空直撲足利自倉。
月滿聽聲辨音,已知是師兄月空帶人殺來。自然欣喜不已,精神高漲,一邊加力狠劈倭首,一邊大叫道:“師兄,這個倭奴兒子就是足利自倉!”
足利自倉獨戰(zhàn)月滿,雖然漸斬占些上風,一時卻也撈不到便宜。如今,身后霹靂一喝,突然又添一敵,自是驚駭不已。聽那兜頭而下的風聲,更覺來者威猛無比,哪里還敢輕易接招;急急一個“蛤蟆歸塘”,跳到一邊,躲過月空的鑌鐵梅花棍,抽身就要奪路而逃。
月空棍頭一柱地,雄鷹般落下身來。這才問月滿:“師弟可好嗎?”
月滿本就愧悔交加,猝然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師兄,只簡單應了一句:“尚好!我且捉了足利倭兒再說!”轉身截住足利自倉歸路。月空卻被兩個趕來救援足自倉的小倭寇纏住。
足利自倉自料一人難抵二僧,便拿定主意,要從月滿身邊殺開一條血路,盡快脫身。又明知月滿硬功非凡,輕功欠缺,所以,驟然變招,拼了命直取月滿下盤,逼他棄長就短。果然,幾手滾地刀排浪般劈過,月滿忽然一腳不穩(wěn),踉蹌欲倒。足利自倉乘勢長身,一刀豎、一刀橫,十字交叉劈向月滿。
倉惶間,月滿已是措身困難、招架不及,眼見就要被足利自倉的倭刀十字分身。
此時月空剛好一棍打開兩個倭寇,突見月滿陷身危境,急忙搶身一撲,順手一招“斜劈昆侖”,攔腰斜取足利自倉。
足利自倉正為即將得手暗起快意,忽覺腰間風來,心下大驚。他萬萬沒有料到月空會這么快擺脫兩個小倭寇,以襲代援,危及自己。而且,這看似平常的一棍一招之中,兼取自己上下左右四位——縮身難躲頭,縱身難躲腳,左閃右避更是脫不了這橫掠斜棍?;盥罚挥星皳渥屔硪粭l??善懊嬗直辉聺M雙刀交立攔死。萬般無奈,他只得撤回橫劈月滿的倭刀,急應一招“猴子撈月”轉腕向下,隔腰一攔。怎料得,那把精鋼倭刀一踫鑌鐵梅花棍,卻似屋檐下的冰掛被敲一樣,叮當一聲脆響,截然從中折斷。鐵棍卻斬關破隘、勁勢不減,一直打在足利自倉腰間。咔咔嚓嚓,肋骨、脊骨傾刻都作干柴斷盡;撲撲哧哧,五臟六腑也全成了滾湯崩泡。他只咕嚕一句:“好神功!”便即斃命。
月滿一刀挑下足利自倉的短檐扇尾頭盔,高高擎在刀尖上,向著正與僧兵、官軍纏斗的倭寇連聲大叫:“足利自倉已死!倭兒子快快投降……”
眾倭見城頭火起,本來早就亂了軍心,只是勉強被足利自倉攏在一起。此刻,一聽總統(tǒng)領喪命,自然是群龍無首、人無斗志,再也沒人愿意拼力殺回城中。傾刻呼啦一聲,浪卷流沙般紛紛掉頭向東,沖著大海方向逃命。
官軍、僧兵緊緊包抄追趕,正自殺得痛快淋漓,忽然嘡嘡傳來收兵的鑼聲。
月滿聞令,大為不解,朝與他并肩追敵的月空嘟囔道:“好不容易打敗倭奴、殺了倭首,怎不乘機全殲倭寇,反而匆匆收兵做啥?”說著,氣生生還要舞刀直追。
月空提棍將他攔住,趕緊解釋,說湯克寬白天便已接到臺州知府譚綸的軍報,稱有一支臺州敗寇正從海路趕往溫州。為避免遭受臺、溫兩支倭寇夾擊,宗詩大膽獻計:官軍自焚大營,造成倭寇援軍擊敗明軍的假相,誘使城內(nèi)倭寇出城。搶先將足利自倉一部消滅在溫州城下。至此,溫州倭寇敗走,臺州倭寇怕已趕到溫州海邊的甌江口。湯克寬此時鳴金收兵,很可能是怕夜間誤中倭寇援軍的埋伏。況且,他們必須先收復了溫州城,否則,臺、溫兩支倭寇一旦合兵殺來,他們就會無所依憑,全軍崩潰。
月滿這才明白:原來城外火燒連營,竟是宗詩的“引蛇出洞”之計,心下隨之霍然開朗。他一揚手,朝倭寇逃走的方向甩出一把倭刀,掉頭跟月空返回。
城外倭寇一敗逃,留守城頭及城北江心嶼的倭寇無不心驚膽寒。他們眼見西城門上大火沖天,都以為明軍已經(jīng)攻進城內(nèi),愈加失魂落魄,早在明軍和僧兵返身攻城之前,便花落雪飛般紛然四散。
一入城,湯克寬即召官軍和僧兵諸將到府衙大堂,集議下一步御倭之計。眾將一見月滿,驚喜不已,無不問他怎么死里逃生。月滿想到自己與慶圓、慶方兩個小法孫的約定,不便敞開來講,只得含糊其辭,說自己是趁倭寇不備逃出府衙,然后劫了大獄,帶領獄囚殺出城去云云。雖說有些語焉不詳,但因眾人皆在興頭上,誰也沒有深作推敲。末了,月滿念及捐軀西門下的僧兵,滿面悲慚,請求湯克寬依照軍令狀處置他。
湯克寬卻一臉敬意,走過去寬慰他道:“禪師不必自責!就憑你鐵頭撞開城門,殺進城內(nèi),后又在城頭點火,疑兵驚敵,率眾出城夾擊倭寇,不僅完全兌現(xiàn)了軍令狀,而且還建了大大的奇功!本將軍要親自上書朝廷,封你個鐵頭羅漢!”說罷哈哈一陣大笑。眾人也是同聲贊嘆,稱賞有加。
月滿反而感覺渾身發(fā)癢,不好意思地搓起手來。他正忸怩著,忽聽大堂口傳來一聲粗腔大嗓的叫喊:“月滿師傅,大事不好了!”
他一驚回首,只見一個衣衫襤縷、愣頭愣腦的漢子闖進大堂,腦袋里不由轟的一聲,心也驟然收緊。
清代學者顧炎武對于少林僧兵抗御倭寇保衛(wèi)祖國,大為贊揚……顧翁在《日知錄》中發(fā)出慨嘆:“嗟乎?能執(zhí)干戈以捍疆場,則不得以其髡徒而外之矣!”
——張國臣《中國少林文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