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眾人興致不減,陳東野讓陳氏商社的人送來肉串,蔬菜,香料,酒水等物,在縣衙后邊的山腳下涼亭邊架起篝火,與大家一起烤肉,喝酒,聊天。
韓愈在沒有觸及儒學原則性問題時,不是一個迂腐的人,性格相對溫和,待人真誠而隨和,也不會在學生面前擺師長的架子。
陳東野坐在韓愈的身邊,手拿著一根鐵叉穿著雞翅在火上烤著。
韓愈看著火光映射下陳東野那張年輕俊秀如畫中仙人的臉龐,再想到今天陳東野表現(xiàn)出來的過人才華和眾多不為人知,甚至是從未想過,聞所未聞的見識,韓愈覺得陳東野神秘得不似凡塵世俗之人,仿佛有當年輔佐四代皇帝的李泌的幾分風采卻又有其獨自的風格特征。
韓愈越想越對這小自己二十歲的年輕學子充滿好奇和隱約有一絲絲的敬畏。儒家向有至誠至致可以先知的直覺,韓愈隱隱覺得陳東野將來很可能會對整個大唐造成翻天覆地的變化。,
韓愈向陳東野問道:“子文,不知你將來的志向為何?”
陳東野沒想到古代知識份子閑聊最喜歡的話題不是天氣,而是和人聊理想和志向。陳東野印象中古人最高的追求是立德,其次是立言,再其次是立功。而自己真實的志向說出來怕嚇到韓愈。
于是便引用了被奉祀孔廟西廡第38位的北宋大儒張橫渠張載流傳后世最著名的,也是一個讀書人所能想到的最偉大的一個志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我們可以把張載的“四為句”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為社會重建精神價值,為民眾確立生命意義,為前圣繼承已絕之學統(tǒng),為萬世開拓太平之基業(yè)。
“四為句”涉及社會和民眾的精神價值、生活意義、學統(tǒng)傳承、政治理想等內(nèi)容。
這四句話瞬間幫陳東野把牌坊立得高高,逼格拉滿,震得韓愈久久沉思,不斷重復(fù)低吟這四句話,贊嘆不已。
陳東野心里感慨,果然是自古深情留不住,最是套路得人心。
接著韓愈又聽到陳東野近期要進京參加進士科考試的計劃。韓愈作為過來人,當年也是十五歲入京,不過因家中為官長輩早逝,自己起初未得名人指引,屢次不中,后總結(jié)出經(jīng)驗,多投書信和自己的習作給到朝中重臣名士后,果然順利中進士。
韓愈知陳東野出身偏遠潮州,對今年朝中之事和科舉應(yīng)考技巧不熟,便以過來人身份,細細講給陳東野聽。
陳東野雖粗略通曉唐朝歷史發(fā)展走向,卻對具體的時代人物和細節(jié)一知半解。韓愈的一番講解,倒是讓陳東野眼界打開,對科舉的一些潛規(guī)則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對朝廷的人物關(guān)系脈絡(luò)清晰了許多,可謂獲益良多,受益匪淺。陳東野深感之前送給韓愈大禮包物超所值。
陳東野與韓愈邊吃烤肉喝酒,邊聊,許是酒的度數(shù)對于喝慣低度酒的韓愈來說有些高了,幾杯酒下肚,韓愈話說得越來越多,內(nèi)容也慢慢偏向自身的遭遇。
韓愈臉紅發(fā)脹,頗有些激動的說道:“自己太過年輕,不知深淺,不懂人心險惡和朝廷政局復(fù)雜,書生意氣的上奏,不僅沒起到預(yù)想的效果,還把自己陷了進去,自己好不容易熬出頭,卻一下子被打回原形。
自己還有一大家子二十幾口人要養(yǎng),沒有了在京的福利津貼還有替畿輔周邊的富貴人家寫墓志銘給的潤筆費用做補貼,被貶到陽山縣這偏僻荒涼之地收入大減,一家人如今生活艱難,著實難為外人道也......
自己還不到不惑之年卻已經(jīng)頭發(fā)蒼白,視力模糊,牙齒松動,身體每況愈下,也不知還能不能活著回到長安見往日故友。
這段時日給眾多朝廷重臣寄了書信,卻一直沒有回音,不知京城中人已經(jīng)忘了自己這一號人......”
陳東野越聽越覺得不對味,韓愈一下子仿佛被祥林嫂附身般,對著陳東野訴苦連連,喋喋不休。
陳東野為了寬慰韓愈,稍加改編了蘇軾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后的一首七言律詩
陳東野吟誦道:“東風未肯入東門,和風細雨喜相逢。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陽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p> 韓愈聽罷陳東野即興而作的七言律詩,不由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站起來激動得說道:“好一句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好詩,真是妙不可言!當浮一大白!”
說完一口氣喝完一大碗陳氏的高度濃香白酒。緊接著長呼一聲:“在此人生落魄困苦之時能有幸與子文賢弟相逢,暢談理想,好詩配好酒,我韓愈人生何其幸哉!.”
話未說完,咕嚕一聲醉倒在地,被妻子盧氏扶進屋內(nèi)休息。夜已深,這場篝火也到此進入尾聲,大家興盡而散,紛紛行禮道別。
陳東野回到陳氏商鋪的休息室,回想著韓愈今晚酒后失態(tài)訴苦的話,突然覺唐宋時期的文官貶官制度挺好的,讓一群有思想,有才華,卓爾不群的文人有機會脫離官場的蠅營狗茍,得到一段相對自由而空閑的時間,俯瞰天地和蕓蕓眾生,重新審視所處的世界本來的面目和自己曾經(jīng)赤誠的初心,留下一篇篇或發(fā)人深省,或感人肺腑,或灑脫豪邁讓人釋懷的讓后人傳誦千古的詩文。
反觀自身,陳東野覺得其實生活中倍感挫折和傷痛的人不少,但有機會得以喘息的人卻不多。大部分時候,人們在各種糾纏的事件中,激發(fā)出內(nèi)心的愛恨情仇,愛得更愛,恨得更恨,或是怨天尤人,或是憤世嫉俗,沉浸其中,根本沒有脫身的機會。自然也無暇顧及到事件的源頭,并及時做出補救和反省自身,成就更好的自己。
陳東野內(nèi)心深處亦是如此,前世的親情,愛情到如今依舊放不下,忘不掉,道理參得再通透,念頭卻始終無法通達。這也導(dǎo)致陳東野修習道家內(nèi)功心法,一直無法禪坐心靜,進入頓悟的狀態(tài),以致武學修為毫無進展。
陳東野正在沉思之時,湖南學子張學友偷偷來見。
陳東野贊賞一番張學友剛才的表現(xiàn),并賜予了一些財務(wù)。是的,張學友是陳東野安排的話托,原名陳學友是陳氏的一名遠房表親。
或是為了滿足陳東野的某些惡趣味,被改名為張學友提前潛入眾多湖南求學學子之中,故意問話,從而幫陳東野引出今天的超出時代認知邊界的種種事前設(shè)想好的科學啟蒙思想話題。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緣無故的吹捧和驟然出名。一切都只不過是有心人精心設(shè)計的好的套路罷了。
普通人所看所思所想,看似自主意識,實質(zhì)上都是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暗中引導(dǎo)和操控罷了。
而韓愈今天配合陳東野的種種默契表現(xiàn)以及主動提出寫文章為陳東野在長安洛陽中心之地傳揚,一方面或確實是出于提攜后輩才學之士的誠信,但一方面難免沒有借陳東野之詩,陳東野之事,因勢利導(dǎo),借機炒作,使得韓愈雖遠在連州,在長安洛陽的名氣和熱度不減反增,說不定可以借勢又回到大唐的政治文化中心。
誰也不要把誰看得純粹和簡單了。中國的士人一兩千年研究探尋學問,雖是在科學樹上發(fā)育有些不良,但是對于人文社科,對于人心那真是研究透了。韓愈對陳東野今天的表演估計也心中有數(shù),不全然讓陳東野展示所有的觀點,在一些陳東野欲要點題延伸知識面的時候,總被韓愈有意無意的岔開話題。使得總體基調(diào)沒有偏離儒學的探討領(lǐng)域和范疇。
陳東野覺得十分可惜,陳東野在大唐的第一堂自然科學知識普及課,首次亮相收效甚微,離預(yù)設(shè)效果相差甚遠,最終不過淪為一次普通的文學交流會。
歷史發(fā)展的慣性巨輪把陳東野的小心機碾壓入深深地泥土里,陳東野只能耐心等待下次合適的機會。在陳東野所知的歷史軌跡中這一時期機會還很多。
唐中期的儒家正統(tǒng)地位正在經(jīng)受佛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夾擊,加上藩鎮(zhèn)割據(jù)胡人當權(quán),中央皇權(quán)旁落,儒家對此沒有有效的對策,儒家地位在士人心中處于式微期,唐中期的讀書人對儒家的正統(tǒng)地位想法十分松動。
而相對漢代董仲舒“天人感應(yīng)”、“大一統(tǒng)”學說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偏激主張。韓愈通過《原道》《原性》《原毀》等文章論述儒家道統(tǒng),借鑒、移植、通融墨家,道家,法家等理論,消化為自己的理論,并借以改造儒家的傳統(tǒng)觀點為自己的主張服務(wù)的手段要高明許多。
而今韓愈的思想還未完全成熟,《原道》等文尚未寫出,正是陳東野通過潛移默化改造韓愈思想的好時機。
陳東野也可自己寫文章傳播自己后世所學的新思想,但奈何文筆有限,以文明道,以文載道的筆力與韓愈柳宗元等文學大家相比相較甚遠,自愧不如多已。
是以陳東野目前做出的最佳的策略是,通過啟蒙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人的思想,由他們的雄渾筆力和犀利筆鋒來著書立說,達到陳東野心目中最優(yōu)的新思想傳播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