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大學(xué)期間的一個寒假里,我的奶奶去世。寒假之后重新開學(xué),大家習(xí)慣性地相互寒暄問說“你的假期如何”,我回答說,
“我回了一趟中國,我的奶奶死了。”
同學(xué)露出由衷的惋惜表情,“我很抱歉你的損失?!?p> 我說,“不用抱歉。我的奶奶對我十分刻薄。我一點不覺得有損失。”
事實上,平心而論,我這一句里也不全是實話。我不招老太太的喜歡是千真萬確,她想要的是一個孫子、不是孫女,而這個愿望我實在無從滿足。她也一定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轉(zhuǎn)而把精力移到我的父親身上,希望我的父親換個年輕老婆,再生一個。
正常人都能想見我將如何回應(yīng)她的不滿和輕視。然而在最初的互不理睬之后,從我八九歲起,一直到我離開家鄉(xiāng)去上大學(xué),我和老太太之間從未爆發(fā)過任何劇烈的沖突。我們一直保持了一種禮貌的、疏遠的、甚至頗為友善的關(guān)系。
譬如我上小學(xué)前,偶爾白天會被寄存在奶奶家。老太太會在夏天買八喜冰淇淋給我吃,冬天則是烤地瓜,使我們至少在表面顯露出一種其樂融融的畫風(fēng)。當(dāng)然,這種其樂融融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原因是有一次我的母親下午來奶奶家接我,進門之后發(fā)現(xiàn)我一個人坐在臥室的墻根底下,正用幼嫩的指甲摳著灰色的墻皮。當(dāng)時正是伏天,空氣悶熱而潮濕,本就柔軟易掉的墻皮已經(jīng)大片大片地脫落、散在我的周圍,而我趴在地上,十個指甲縫里全都塞滿了灰色的水泥。
母親說,“那場景就好像你是剛從稀水泥里爬出來似的?!?p> 摳墻皮事件導(dǎo)致了我在奶奶家的寄存戛然而止,但是我的父母親在清理干凈我的指頭之后,并沒有對這件事小題大做。他們偶爾還是會帶著我來到奶奶家做客,相應(yīng)地,她老了之后我也依然偶爾登門拜訪,詢問她的身體和飲食。一般我會學(xué)著大人的語氣說,“您的身體都好哇?”
盡管我并不關(guān)心答案。
“您的身體好哇”在我的口里像是一句公式,在需要解某一種數(shù)學(xué)題的時候就拿出來用。這句話雖然聽起來是一個問話,實際上卻是一個句號,一個對于某種尷尬的社交關(guān)系的解題公式。套上公式,這道題目就算完成,余下的那些按部就班一步步推導(dǎo)出結(jié)果的過程,則是完全機械的、格式化的步驟,不用放心思去參與。
我以為自己發(fā)明了一個偉大的解題方法,但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也不前沿:在我之前,像這樣社交場合下的解題公式,其實早就十分普遍。人與人相遇、會面、或者無可奈何必須要坐在一起打發(fā)時間,通常問問題的人,都不關(guān)心問題的答案。人們只是在以一些毫無內(nèi)容的問題來填補相處時的空白。
譬如在我剛上小學(xué)的那一兩年里,有一個別人家的老太太,比我奶奶的年紀還大,算是我們的鄰居。她十天里有九天站在我家小區(qū)的院門口,手里拿著一只臟兮兮的舊手絹,不厭其煩地和每個進進出出的人打招呼。
通常我一出門,她就大聲、用一種拖長的回音般的聲音問我說,“你-出-門-呀-?”
我不認識這個老太太,但家長和老師們每天都在教育要懂禮貌、尊老愛幼,于是我就回答她說,“是的,出門?!?p> 偶爾我還會多說一句話,比如,“是的,我去上學(xué)/去姜奕奕家/去滑冰/去玩。”
只有一次,老太太回應(yīng)了我的回應(yīng)。她說,
“我-聽-不-見-。我的-兩個-耳朵-都-聾-了-?!?p> 這下我就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了。她既然聽不見,那我該說什么話來回答她呢?
我正在思考的空當(dāng),回音墻般的老太太又開口了。她接著說,
“我-今-年-九-十-有-五-了-?!?p> 又說,“沒-什么-意思-。我-認-識-的-人-都-沒-啦-。”
升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那一年,老太太不再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鐵柵欄門口,我想她應(yīng)該是死了。從此我再出門和回家的時候,只有鐵柵欄大門生硬的兩聲咔咔,其余的一路上都只有安靜和空白跟隨。
但我寫這個老太太不是為了抒情。我一點也不想念她,我很享受獨處的那片空白。
為什么不能好好接受那空白呢?接受毫無聲響的擦肩而過,接受沉默的共存?
?。≒S.現(xiàn)在回想起來,“接受沉默的共存”這句話,很適合用來解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克什米爾、還有基本上所有的地緣沖突。不得不說,這是我從小就顯露出的獨絕的天賦。)
我真的是這么想的,在我還只有八九歲的時候。我知道這會讓我聽起來像一個性情乖仄的早熟小孩,但實際上,我其實并非一直都是那么悶悶不樂。
我曾經(jīng)是很快樂的,和其他傻小孩一樣。直到突然有一天,我看到電視里正在播出的紀錄片《厄爾尼諾現(xiàn)象之謎》,好像頓時從頭到腳被刷新了一番。
巨大的灰黑色的旋風(fēng)慢慢向農(nóng)田靠近,摧枯拉朽的暴風(fēng)雨就要來臨。咆哮的海浪不費吹灰之力卷起高樓,汽車、人、樹木和人類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全都哆嗦得像風(fēng)中的樹葉。
我難以忘記電視里那令人震撼的猙獰場面。不只是猙獰,我覺得那更像是一種無奈而諷刺的表演:來自大自然的毫不留情的摧殘,讓人類社會的一切看起來都好像一個笑話。人與人之間每天爾虞我詐、費盡心力想要擁有一切,好不容易熬出頭熬成人生贏家,到頭來還要接受上帝的嘲諷。
從那天以后,我的腦海里隨時隨地都充斥著厄爾尼諾的畫面:吃飯的時候在想,寫作業(yè)的時候在想,睡覺的時候在想,甚至就連大腦放空的時候都在想。那一團龐大的濃灰色的旋風(fēng),那種沖動的、毀滅的力量,從此徹底將我席卷,不分時間地點地籠罩我的全部神經(jīng)。
就連我的母親也察覺了我的異樣。在一堂索然無味的鋼琴課之后,鋼琴老師在我的琴譜本子上圈出下次要演奏的段落,我的母親帶著我走出鋼琴老師的家。
“你今天怎么這樣心不在焉?”我們剛一出來,母親立刻叫住我。
“我……我沒有?!蔽倚÷暤胤裾J,盡力掩飾我在彈奏復(fù)調(diào)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傾盆的大雨、奔騰的洪水和山崖上滾落的泥石流??梢韵胍?,我把精致的復(fù)調(diào)彈成了一團亂麻。
“你最近很長一段時間都很怪怪的,作業(yè)也不好好寫,書也不認真讀,鋼琴也練得馬馬虎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說實話??墒俏也徽f,母親自然往一些小學(xué)生最常見的困擾那里去想。她說,“你是不是在早戀?”
“我倒希望是。”我撇一撇嘴。
“那是怎么回事?”母親開始著急了。她著急的時候就會變得十分尖聲,說話的聲音好像一只蜜蜂的尖刺?!澳愕降自趺戳耍拷裉毂仨毎言捊o說清楚!”
我在心里權(quán)衡片刻,然后抬起頭看著母親,決定把實話告訴她?!懊扛魩啄?,厄爾尼諾就會在地球發(fā)生一次,”我說。
母親問,“厄爾尼諾跟你寫不寫作業(yè)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真的厄爾尼諾來了,我們都會死的呀!大自然真是摧枯拉朽。”
母親說,“哪里有枯,哪里有朽?”
我說,“我們就是枯,我們的城市就是朽。等厄爾尼諾來了,我們的一切就都完了?!?p> 母親聽完笑了?!吧倒?,咱們這里是不會有厄爾尼諾現(xiàn)象的。厄爾尼諾只有太平洋周圍、赤道附近的國家才會有?!?p> 我說,“真的嗎?只有赤道附近才會有,我們永遠不會遇到厄爾尼諾現(xiàn)象嗎?”
母親說,“那是當(dāng)然,厄爾尼諾是太平洋的水溫異常產(chǎn)生的,結(jié)果熱氣就全都一邊倒,所以太平洋東邊岸上的南美國家會特別冷、發(fā)大水,而西邊的澳大利亞、新西蘭什么的,就會干旱、大火。”
我聽著母親的話,聽到后半段,忽然驚醒過來,有如被醍醐灌頂。等等……干旱、高溫、森林大火又是怎么回事?難道還有另一半的厄爾尼諾我沒看到?
“上年澳大利亞的森林大火就是厄爾尼諾。喏,你自己看?!被氐郊?,母親翻出去年的舊報紙,打開國際新聞那一頁鋪在我面前。
她用手指敲兩下報紙上唯一的一張黑白照片,而我兩眼盯著那上面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在腦海中將它涂上熾熱的顏色、加上灼人的溫度,我讓自己的想象跳出報紙的邊緣盡力馳騁,勾勒出澎湃的風(fēng)與跳動的火焰,內(nèi)心反而逐漸重新舒暢起來。
也正是從那一刻起,我發(fā)現(xiàn),烈火的燃燒具有某種使人平靜的力量。我開始到處尋找,無論在電視、廚房、餐廳、商店、還有喧鬧雜亂的街邊,我渴望火焰從每個角落燃起。
它緩慢地、悄無聲息地到來,在角落、在街邊、在人群、在曠野,在風(fēng)中跳躍、在黑暗里發(fā)亮,毫不客氣地吞噬氧氣和燃料,最后將一切化作毫無用處的能量和光?;鸬娜紵羌で椋菦_動,是世界上最優(yōu)美、最慘烈、又最富有希望的結(jié)合體?;鹗枪适轮械墓适?,是敘事弧能達到的極致。
我的心靈又找到了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