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秦旭
殷婳側倚在窗邊，單手擱在窗臺上，垂首往院子里看，目光略過一株株紅梅樹，不自覺停駐在紅梅枝頭下蹲身寫字的少年身上。
微風拂過梅梢，新雪從梅間散落，無聲無息地勾住了少年的發(fā)梢，貪戀著不肯遠去。
她看得出神，徐福年領人進到屋中，連喚她兩聲才將她喚醒。
“殿下看什么呢？”幻翎見到殷婳就原形畢露了，很自然地走到軟榻邊蹲好，捉住殷婳的手捂在手心。
因為七竅蠱的反復發(fā)作，殷婳的身子不如常人健康，一年四季手腳都是涼的。
幻翎陪著殷婳長大，兩人名為主仆，實際上勝似親姐妹，握上殷婳的手，感覺到殷婳冰涼的手溫，幻翎便用自己的雙手去煨暖她。
只是方寸的溫暖，暖不了殷婳全身，但她能做的僅限于此。
“看梅花，天剛亮時下了一場小雪，梅花凌霜爭艷，煞是好看?！?p> 殷婳伸手將幻翎鬢邊的發(fā)撇到她耳后，動作很是溫柔，落進徐福年眼里就成了另一種意思。
“殿下，人已帶到，奴婢答應殿下的差事也算完成了?！毙旄Ｄ旯郑f，“奴婢前來還帶有圣人一份口諭，圣人今夜在蘭亭樓設宴，特請皇子殿下赴宴?！?p> 殷婳問，“公公可否透露一下，參宴的都有哪些人？”
徐福年暗自瞄了一眼殷婳擱在幻翎肩上的手，說，“殿下是貴客，圣人專門設宴款待殿下，參宴的人不多，也就皇子公主、宮妃以及幾個大臣。”
徐福年刻意停了一瞬，注視著殷婳的面容，一字一頓地說，“大涼使節(jié)也在其中?！?p> 殷婳勾起幻翎肩頭的發(fā)絲，仿佛沒聽見徐福年試探性的話語，平平淡淡略過去，“本殿知道了，今晚一定赴約。”
徐福年俯首拜退，殷婳微笑應之，命幻翎去取衣架上的雪氅。
“殿下千金之軀，不必跟奴婢客氣。”徐福年受寵若驚。
殷婳攏上凈白雪氅，拾起暖爐兜在掌心，徑直從徐福年身前走過去。
徐福年看不透這位少年殿下的心思，只好揣著猜忌隨同殷婳下樓。
到了樓下，徐福年才恍然明白殷婳的意思，原來她下樓并非是為送他出院，而是看上了院子里的小侍衛(wèi)。
這小侍衛(wèi)把雪地撫平，想著殷婳手握狼毫的手勢，憑著記憶，笨拙地把梅枝當成毛筆，不斷糾正手指的擺放位置。
他研究得極其專注，不曾察覺身后赫然站著四個人。
幻翎抄起雙臂靠在門邊，忍俊不禁地對平川先生說，“這孩子笨得挺可愛的?！?p> 陸平川手撫長須，瞇著深邃老成的眼，不可置否，“此子悟性高，毅力強，是塊好料子。若是進了鬼淵，三年業(yè)成后，必然前途無量?！?p> “您別想了，殿下就沒打算把他留在身邊。”幻翎擺擺手，壓低聲音說，“鬼淵里大多都是官宦子弟，他一個鄉(xiāng)野村夫進去，沒被整死就算好的了?！?p> 陸平川捻住胡須尖兒，眼睛瞇得更細，似乎在盤算什么，指尖反復搓著胡須。
那邊殷婳旁若無人站在秦旭后面，饒有興趣地看他擺弄手指，把徐福年晾在一邊，徐福年尷尬地杵了片刻，抬手行禮告別，“奴婢先行告退?！?p> 徐福年出聲驚擾了秦旭，他猛然側過身子，抬頭就看到殷婳的臉，她換回了素日常穿的白袍，肩頭披著厚實的氅衣，梅花枝影映在她月牙白的衣上，紅的梅花，雪一樣冰清玉潔的人兒，落進他眼里便成了一副名家畫作。
“你在寫什么？”
殷婳剛要看，秦旭慌忙把痕跡抹除，站起來，無處安放的手僵硬地搓著腿側衣擺。
他窘迫地揉揉鼻尖，發(fā)梢堆積的雪沫隨著他的動作掉了兩粒下來，支支吾吾地說，“我、我的名、名字?！?p> 殷婳摘去秦旭發(fā)梢上的雪，食指尖觸了下秦旭凍紅的鼻尖，“果然是個不識字的小村夫，我教你如何？”
“嗯...好。”
秦旭的目光一刻不離殷婳，竟連幻翎和陸平川兩個大活人都沒看到。
幻翎見他癡漢般牢牢盯住殷婳，白眼一翻，“百木誠不欺我，他啊，小色狼無疑?！?p> “色狼好美色，幻翎丫頭長得也不錯，沒見他瞧你半分?！?p> 陸平川打趣她，小秦旭似乎有一種獨特的治愈力，他跟殿下只要看到這只小狼崽，再郁澀的心情也舒暢了，是以慣常嚴肅的平川先生此刻竟多出幾分不正經。
幻翎癟癟嘴，“誰知道呢？興許殿下恰好長成了他理想中的模樣。這小孩兒怪得很，不跟天天伺候他的女婢男侍們親近，話少得屈指可數，一遇到殿下，悶葫蘆開瓢，放出的光都快把我眼睛刺瞎了。”
陸平川搖頭輕笑，眼角蔓延出的皺紋似乎也乘著笑意。
幻翎掰著手指頭算，“我照顧他也有半個月了，他跟我說話的次數不超過一只手！”
陸平川忍不住朗聲而笑，點了點幻翎的腦門，“人家不跟你說話那是不想麻煩你，讓你少做事，你還不樂意，跟百木吵嘴吵慣了，耐不住寂寞？”
幻翎眼神飄忽，臉不爭氣地紅了，“先生你就少說些話吧，知道你看事通透?！?p> 梅園外潛伏著順昭帝的眼線，斷了殷婳與宮外的聯系，白日里被迫清閑，殷婳找不著樂子，便借著教秦旭習字消磨時間。
秦旭跪坐在對側，照著殷婳架筆的姿勢模仿。
他對面的白衣人半臥在香木案邊，寬松的外袍滑至肩側，內里是一層潔白無瑕的交領衫，順著衣襟上繡制精致的白玉蘭銀紋，能看到一小片若隱若現的雪白肌膚，誘人得很。
秦旭學會了握筆手勢，不經意抬眸看向對面，殷婳挑著毛筆的那只手抵著腦袋，另一手持著書卷，側顏溺在柔和的光影里，眼睫低垂，透著懶懶的瀟灑隨性。
他目光濃烈，很輕易就讓殷婳逮住了，但她這回沒出言嘲弄他。
“我、我沒偷看?！鼻匦翊颐Φ皖^。
殷婳放下書卷，落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指尖抵著紙頁推過去，“對，你是明目張膽地看?！?p> 秦旭局促地抿抿嘴唇，視線移向染著墨香的薄紙，看到了兩個陌生且奇怪的字。
“秦、旭?！币髬O念給他聽，末了解釋道，“同音字很多，料你也不知道你的名字究竟是哪兩個，我便為你選了兩個字，可還喜歡？”
秦旭怔怔盯著自己的名字，喉間發(fā)澀，“喜、喜歡?！?p> 他生于獵戶家中，名字都是族中有名望的老輩子取的，山野人家不講究識文斷字，取個名字只是方便稱呼而已，故而連他雙親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具體是哪兩個字。
他看著殷婳筆下驚鴻，受她影響，才起了習文的念頭。
而他不知道的是，殷婳動了惻隱之心，給他冠了南疆秦氏大姓。
秦姓，在南疆，唯有皇后母族才能用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