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聞風(fēng)聲雪籟。
歲暮天寒,山河凝閉,風(fēng)陵渡口,大雪兀自飄飛不斷。傍晚時分,自黃河南岸邊的樹林中走出一隊黑衣人影,披蓑戴笠,踏冰而來。
風(fēng)雪中看去,這隊黑衣斗笠客的身影顯得尤為高大,在他們腰間,一條拳頭粗細,由青銅打造的鎖鏈將整個隊伍連成一線,首尾相連。斗笠客們各自埋頭看著腳下,心中運起“巨骨”內(nèi)力,在這黃河冰面上留下一個個寸許深的足印。
為首之人名叫防風(fēng)拓,半月前,他帶領(lǐng)族中十五人自三苗族地出發(fā),一路北上,來到犬戎國的邊境,足足在那片龍荒朔漠之地蹲守了七日,終于等來了那人。眼下旅途將盡,河畔山前,防風(fēng)拓望著漫天飄落的白雪,手心不由得攥緊,只因那根牽連著全族命運的鎖鏈便握在他手,不容有失。
啪嗒。
防風(fēng)拓踏上北岸,腳下頓感踏實不少,他長舒一口氣,抬起頭來,看見一家客店臨河而建,遠離市集,心想:
“前面還剩下一日半的路程,如果能趁今夜趕到山腳,天一亮就開始翻山,不出明日就能到達安邑?!?p> 防風(fēng)拓正想著,身后陸續(xù)站定了幾位同伴,皆是肩負白雪,滿面風(fēng)霜。防風(fēng)拓見此情狀,心中一軟,本打算連夜趕路的他此時卻道:
“你們幾個在這里等著后面,我去那家客店看看。”
防風(fēng)拓說完,抬手將那條鎖鏈遞出,卻在松開手指的剎那,掌心突然感到一股暗勁傳來。防風(fēng)拓反應(yīng)極快,當(dāng)即回身抓緊鎖鏈,心底運起巨骨內(nèi)力,身形四肢陡然脹大,雙足直沉入雪中。
“怎么回事?快站起來!”
防風(fēng)拓吼道。
只見雪地上七零八落躺著幾人,便是那幾個已經(jīng)登上北岸,又沒來得及反應(yīng)那股暗勁的斗笠客,此時聽聞防風(fēng)拓罵聲,躺著的幾人紛紛爬起,抓緊鎖鏈,心底同樣運起巨骨內(nèi)力,勢如拔河。
防風(fēng)拓手握鎖鏈,極目眺望著隊伍后方,一時半會兒卻也瞧不清發(fā)生了什么,只見得河道中央,黑壓壓一群人影圍成了一團。此時走在這一字長蛇陣蛇首處的防風(fēng)拓等人早已登上北岸,而蛇腹和蛇尾卻連河心也沒跨過。
正當(dāng)防風(fēng)拓滿心疑竇之時,他手中那根與后隊一字相連的鎖鏈上再次傳來了陣陣漣漪,只是這次這漣漪極清極冷,似是一股來自陰深之地的苦寒。
防風(fēng)拓一愣,繼而神情劇顫,他明白,此行中自己最為忌憚的事情,恐怕已然發(fā)生。
“不要運功!”
千山暮雪,冰河凝岸,防風(fēng)拓的吼聲,聲聲回響......
黃河河心,蛇腹處,一個瘦小的身影走在黑衣行列中央,卻與旁人不同的是,此人體型瘦削,頭顱被黑布蒙住,雙手一前一后,皆被銬在那條青銅鎖鏈上。
原來防風(fēng)拓此行,深入北方寒地,一去數(shù)月,踏足自己從未見過的冰河雪山,為的就是將此人帶回,而這個被他捆縛在隊伍中央的瘦影少年,正是不久前平定了犬戎之亂,名極一時的“蟄劍”李冬蟲。
半月以來,李冬蟲一直在斗笠客的押解之下盲目前行,難辨方向,只覺得身后不斷有寒風(fēng)吹來。這日午后,李冬蟲被一陣冷風(fēng)吹醒,猛然間想到這一路上風(fēng)推脊梁,甚是省力,而冬日之風(fēng)多半來自西北,所以自己應(yīng)該是被人押著,向東而行。
想到這里,李冬蟲不禁在心里問道:
“我好像是在犬戎國的邊境被他們抓住,這幾天要是在往東走,豈不是快到中原了?”
兩眼昏黑之下,李冬蟲被人一把拽起,推搡著向前走去,他心中正想著,若是真的到了中原,自己肯定要想個法子脫身,不料還沒走出兩步,腳下卻是一滑,一跤摔在了地上,還沒等他自己爬起,李冬蟲只感到喉間一緊,后領(lǐng)已被人提了起來。
“小子,走路?!?p> 一個年老的斗笠客說道,雙手將李冬蟲扔出。
李冬蟲踉蹌落地,腳下又是一陣滑溜,這才知道隊伍已經(jīng)踏上冰面,心中一陣狂喜,想道:
“機會這不就來了?這幫三苗子大概沒有見過北方冰河,我得弄出點兒動靜來,好讓大師兄知道。”
李冬蟲咧嘴一笑,隨即又想:
“等大師兄來了,我就告訴他二師姐還活在人世的消息,大師兄聽了,肯定高興得用一只手就能把這些三苗子拍回會稽山.........”
不知怎地,當(dāng)李冬蟲念及此處時,他的喉間突然發(fā)出澀澀一聲,一張清瘦的臉上頓時可謂愛恨擁擠,悲喜織纏,只是蒙在黑布之下,無人能見便是。
嚓嚓嚓.......
按說冰面與鞋底的相交之處,摩擦本該十分微弱,可是自從李冬蟲摔了一跤之后,斗笠客們的耳邊便一直聽到這等如同刨冰的聲音,于是紛紛尋聲看去,很快便都找到了李冬蟲的腳下。只見他雙腳斜鏟,邁著碎步,惹得冰塵雪屑四處飛濺,然而斗笠客之中卻無一人出手阻攔,只當(dāng)他是少年玩性,各自在心中說道:
“想不到這少年仔瘦骨如柴,還能有這種心性?!?p> 斗笠客們不知,李冬蟲腳下這招,名叫“大泥足”,乃是他師父禹帝所授,只因他們師徒常在北疆行走,多遇風(fēng)雪,而這步法只消腳下輕輕運力,便能極大地增加穩(wěn)頭,此時李冬蟲更是已將腳下功力運至了平常的十倍不止,為的只有一個目的。
往前大概走出幾十步,李冬蟲站定下來,回頭說道:
“大哥,我胸口疼的厲害,你來幫我看一下?!?p> 相鄰走著一個年紀稍老的斗笠客,聽聞李冬蟲此言,倒也不生疑心,快步走近他身前,如此一來,李冬蟲右手上與這位年老斗笠客腰間相連的鎖鏈,便有了丈許長的垂墜。
那老斗笠客將手伸進李冬蟲領(lǐng)口,卻在指尖觸碰到他胸膛的剎那,頓感絲絲冰涼,心中不由暗驚:
“這少年仔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身子怎么如此虛寒?”
李冬蟲哧哧笑道:
“哈哈,大哥,您撩我的護心毛做什么?”
老斗笠客心想,你個剛斷奶的體虛仔,哪來的什么護心毛?心聲未落,那老斗笠客手中一個翻覆,竟還真摸到了一件東西。
“對對對,就是那個?!?p> 啪嗒一聲。
那老斗笠客小臂一抖,右手從李冬蟲領(lǐng)口抽出,攤開手掌看去,一件通體漆黑的圓環(huán)小物靜躺于自己掌心,其上紋路錯綜,銘鐫復(fù)雜,隱隱有金光微作。
嘶........
老斗笠客看得入神,連自己的掌心在冒白煙也沒察覺,直到后方一個年輕的斗笠客叫道:
“阿伯!手!煙!”
痛感襲來,那老斗笠客渾身一顫,手中黑環(huán)掉在了冰面上,他連忙彎腰去撿,渾然不知此物遠非自己可堪其重。
正當(dāng)那老斗笠客快要摸到冰面上的黑環(huán)時,一只破布鞋突然踩了出來,將那黑環(huán)踏在腳底,與此同時,那老斗笠客感到喉間頓生郁窒,余光一瞥,原來是李冬蟲趁著自己彎腰,將垂在二人之間的鎖鏈勒在了他脖子上。
“你干什么?”
后方那個年輕的斗笠客見狀,拔劍刺來,鋒刃之上,“風(fēng)靈劍”的劍氣獵獵作響。
李冬蟲深諳劍道,此時他頭顱雖被黑布蒙住,但一聽到拔劍出鞘的聲音傳來,李冬蟲立刻提著那老斗笠客的后領(lǐng)站起,同時身形一弓,在自己和老斗笠客的腹背之間,留出了一拳寬的間隙。
撲哧!
鋼劍刺入胴體的聲音傳來,幾汨血水灑在冰面上。那年輕斗笠客的長劍,正從李冬蟲和老斗笠客二人之間穿過,刺在前方一個壯實斗笠客的腰上,畫面一時定格。
過了片刻,那個被李冬蟲扼住咽喉的年老斗笠客氣息逐漸微弱下去,后隊那個年輕斗笠客見狀,連忙從二人中間抽出手來,一邊去掰李冬蟲的手掌,一邊叫道:
“快拉鎖鏈!”
年輕斗笠客的吼聲向兩邊傳開,前后的斗笠客們聞聲,紛紛把手中的鎖鏈向后拉扯,如此一來,在兩股力量的拉扯之下,李冬蟲被迫松手,全身站成了一個“大”字。
“呃啊......”
李冬蟲口中低吟,面色痛苦。此時正有十五六人的內(nèi)力通過鎖鏈,會聚在他一人身上,如此境況之下,別說李冬蟲,就算換做他的大師兄伯益也未必能得善終。
“嗯?”
就在他感到五臟欲碎,氣血如沸,眼看就要暈過去時,李冬蟲突然發(fā)覺自己腳下,那塊方才被他踩在腳底的玉佩,此時竟?jié)u漸融入了冰面!
“對!玄珪玉佩既然能灼傷人手,便也能融化冰面,這冰面早晚被它烙出一個窟窿!”
李冬蟲心頭大喜,當(dāng)時他讓那老斗笠客去掏他胸前,旨在伺機發(fā)難,而玄珪玉佩能融化冰面這一層,他倒是沒有想過。
“師父,您老人家在九霄之上,保佑徒兒?!?p> 李冬蟲語帶蕭瑟道。
咯吱咯吱......
鎖鏈在數(shù)十人的拉扯之下锃锃作響,不過對于身處在這一字長蛇陣中央的李冬蟲來說,這條筆直而僵硬的鎖鏈也剛好如同一柄長劍。李冬蟲強忍著體內(nèi)亂流,雙手反抓鎖鏈,運起一招“數(shù)九劍訣”來,很快,兩道寒冷的內(nèi)力順著鎖鏈南北傳開。
眾斗笠客原本只是用力抓著鎖鏈,從未想過這上面會有一股冰冷的內(nèi)力襲來,此時李冬蟲的“數(shù)九劍訣”已然數(shù)至三九,斗笠客們的手心和小臂上漸感冰冷難捱,于是紛紛加大巨骨內(nèi)力,以克寒意。隨著斗笠客們的巨骨心法運至極盛,他們的身形也比之前脹大了幾圈,就連腳下冰面都為此下沉。
那個年輕的斗笠客見到李冬蟲神色怪異,知道勢頭不對,手中另抽出一柄長劍,準(zhǔn)備刺向李冬蟲,就在這時他耳邊聽到:
“不要運功!”
防風(fēng)拓的吼聲自北岸傳來。
那年輕斗笠客一愣,殊不知此時站在冰面上的十幾人中,這話唯獨不是說給他聽的。
撲通一聲輕響,李冬蟲腳下的玄珪玉佩已然溶穿了冰面,落入水中,一道裂痕如瞬息閃電般,自他鞋底向南岸劈去。
片刻沉默。
轟轟隆?。?p> 破冰聲和落水聲不絕于耳。
黃河之上,風(fēng)陵渡口,在十幾位人間練境高手的千鈞內(nèi)力重壓下,如玄鐵般凍結(jié)的冰面,此刻亦如蟬翼般碎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