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苗,也稱三危,說的是那會稽山以南,形如半月,綿延七八千里的百越之地。三苗之地千種萬姓,荒無教化,自有史以來便和黃河水患一起,教歷代領(lǐng)主不得安睡。各家雖有能力入主中原,卻無一不飽受這南嶺蠻族和北天黃浪的交擾,直至那千古一人。
此人本是東夷羽山的一名漁夫,只因生得一雙各有兩個瞳仁的眼睛,人稱“重華子”。老帝禪位后,重華子率軍入苗,兩軍陣前,苗人見其一目雙瞳,狀若神明,紛紛伏地不起,莫敢直視,只有一個苗人首領(lǐng)強抬起頭來,顫顫問道:
“你,是天神?”
重華子搖頭答道:
“吾生姚墟,吾名為舜。”
那苗人首領(lǐng)低下頭去,再也沒有抬起。
三苗歸降后,重華子不忍剿滅其族類,卻也心知自己死后,苗人多半還要作亂,于是決心“變夷”。重華子一邊將苗民遷往中原,貼身為奴,一邊向苗地流放去中原罪族,帶去教化,防風(fēng)氏便是被流放到三苗的罪族之一。
重華子傾其半生,奔波兩地,為變夷之事竭盡心力,最終病斃于南巡途中,在他死后不久,一個泥足士兵來到安邑,帶回了黃河水患已被治水司空平息的消息,而這位治水司空,正是重華子在接過帝位之初,親自任命的一位罪臣之子,名喚大禹。
憑借“北治黃河,南定三苗”的功績,重華子躋身“三皇五帝”中的最后一帝,后世稱之舜帝。
舜帝死后,三苗之亂果然再起,其時的三苗首領(lǐng)已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被舜帝流放到此的防風(fēng)氏。原來自打防風(fēng)氏到了三苗,族中添丁已逾三代,將養(yǎng)生息,竟于第二代中橫出三位武學(xué)奇才,個個是剛滿三十歲時便已功至止境的絕世高手。三位天才早早接過族中事務(wù),勵精圖治,只用十年功夫,防風(fēng)氏便一躍成為三苗首族,虎視中原。
上古詩云:“神豎死,人橫出”。防風(fēng)氏三大長老本以為自己趕上了神話時代的落幕,哪想得到三皇五帝之外,另有一人。正當他們謀劃重返中原之時,卻遇上了治水甫成,神功歸來的大禹,三苗大會上,禹帝以一招“萬里龍堤掌”力殺此三人,百苗見駭,無不臣服,大夏由此奠基。
......
嘎吱嘎吱。
鎖鏈上傳來陣陣異動。
防風(fēng)拓立于北岸之上,雙手緊握,馬步鋪陳,體內(nèi)飛速運轉(zhuǎn)著巨骨內(nèi)力,兩腳所踏方圓一丈的地面,積雪化為了霧氣,蒸騰而起。此時的北岸冰面上,尚有十個斗笠客,各個是足履薄冰,不敢運功,而那另外十個落水者的重量,此時全落在了防風(fēng)拓一人身上。
咕嘟咕嘟......
渾濁的水泡聲在耳邊作響,李冬蟲本就頭蒙黑布,此刻又落入河底,眼前更是一片漆黑。
方才河冰初破,河面上坍出一個冰窟窿來,李冬蟲雖心有提防,卻難料到這幫三苗子竟然不通水性,落了水后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一個個直往河底扎去。須知斗笠客們腰間的鎖鏈,牽連著李冬蟲的右手,因而當他們沉入河底時,李冬蟲也被一步步拉向那個冰窟。
正當李冬蟲在冰面上苦苦支撐之時,他背后那個身負一劍的壯實斗笠客又撞在了他背上,二人抱作一團,雙雙墜入冰河。
入水的剎那,李冬蟲才知道其實并非斗笠客們不通水性,而是這河水實在冰冷剔骨,如鑿如刺,就連他這個天生體寒的人都已感到氣血不暢,更別提那些正在運功的南方人了,只怕他們剛一落水,就被這冰水鎮(zhèn)得經(jīng)脈俱閉,直欲昏厥。
身纏鎖鏈,背負尸體,李冬蟲此刻如遭妖魔掛罥,直被拉往陰世。
“師父,蟲兒來了?!?p> 李冬蟲暗道。正當他想將內(nèi)力逼入心口,免遭溺死之苦時,水中猛然有幾道黑影掠過,李冬蟲雖雙眼未見,卻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黑影掠過時,水流的波動。
李冬蟲大驚,在心里細數(shù)著畢生見過的所有武功,唯有長白天池邊的撈月人能做到與之形近,卻又在霸道的力量上大大不如。
那群黑影來來回回,游弋如梭,每當掠過李冬蟲右手一側(cè)時,鎖鏈上便會傳來一陣騷動。不知是錯覺還是怎地,李冬蟲感受到自己周身冰冷的河水,此刻竟?jié)u漸有了幾分溫?zé)帷?p> 嗖!
一道黑影由李冬蟲的身后掠過,強勢的水流將他推出好遠,李冬蟲渾身一顫,喉間嗆了口冰水,舌尖竟從這河水里嘗出了些許的.......血腥味。
“這是,人血?”
李冬蟲驚詫不已,無意間睜開了雙眼。
光線很暗,李冬蟲發(fā)覺自己頭上的黑布不知何時已被除去,不僅如此,背上那個壯實斗笠客的尸體此時也不知了去向。
“哈哈,一定是大師兄找來了撈月人救我,哈.......”
李冬蟲本在心中大笑,可當他轉(zhuǎn)頭一看,臉上笑意戛然而收。
冰窟懸空,泄下一道如柱光芒,周身水流渾渾濁濁,李冬蟲雙目圓瞪,瞳仁劇顫,片刻前方釋重負的身體,此時竟又動彈不得。只見:
黃泉摻血,斷肢沉浮,頸上無首,顱非完顱。
如斯慘象,李冬蟲胃里翻騰似海,卻又無物可嘔。
嗖嗖嗖!
不等李冬蟲回過神來,幾道黑影自暗處沖出,直逼他臉面而來,冰窟泄下的那道光柱映出了那一個個黑影的全貌——尖牙利爪,長喙短足,龜身龍首,豬鼻鷹目,渾然不像人間事物。
“鼉龍!”
李冬蟲心中叫苦。
他自小身上患有熱癥,每年桃花始開,黃鸝鳴叫之日,渾身便會瘙癢難耐。師父說這一天叫做啟蟄,他的病須在每年的這天,發(fā)足去往北方寒地,度過春夏兩季,等到秋末天涼時才能回來。于是李冬蟲隨師父在北疆待足了十五個春夏,師徒二人的足跡遍布北疆,他們最遠曾到過北溟之地,那里是一片冰海。
師父帶著李冬蟲,春夏在北疆游歷,秋冬回到中原,趁黃河凍結(jié)的時機改造河道。直至五年前,師父當上了中原的首領(lǐng),這才放李冬蟲一人留在北疆避暑,入冬時再南下相見。
自幼跟隨師父的游歷,讓李冬蟲的見識比一般人廣博許多,倒也不是腹中學(xué)問能比旁人高出多少,那時世上也不成什么學(xué)問,但至少這人間的奇聞軼事,珍禽怪獸,他在北疆見過的,的確要比尋常人多得多。
然而眼前“鼉龍”卻并非來自北疆,恰恰相反,這龍頭龜身的怪物,其實便是大夏黃河中的原有之物,只因后來中原天候變冷,鼉龍徙化到長江一帶,被那里的苗民改稱“揚子”,黃河再難覓其蹤影,這些都是后話。
北民彪悍,好以惡禽猛獸相斗,所以只要是這世間的兇神惡煞之物,北民無不奉若珍寶,一一豢養(yǎng)。李冬蟲此前在北疆所見鼉龍,多是鈍爪扁喙,奄奄一息之相,這也難怪,畢竟夏人對這等怪物避之不及,偶爾捕到,必要先加之棍棒,以消災(zāi)厄,隨后再行五花大綁,等到運來北疆賣予北民,只能是這等頹態(tài)。
只見鱗甲披光,夭矯迅游,幾只鼉龍復(fù)又遁入黑暗。李冬蟲心頭一緊,暗嘆原來在北疆所見,竟是假象。
心聲未落,那鼉龍長喙已至,李冬蟲慣使右手,推掌拍出,一時也無暇想到,若是這鎖鏈上仍掛滿了斗笠客的尸體,則這一掌受阻,自己性命堪憂,好在鼉龍先前已將掛在鎖鏈上的斗笠客吃了個干凈。
鐺的一聲,金屬斷裂的聲音自手臂傳至全身,一陣酥麻過后,李冬蟲睜開雙眼,看見右手邊一截鐵鏈沉入河底,心中大喜,暗道:
“吃我數(shù)九劍法!”
原來方才那只鼉龍攔腰一口,恰巧咬斷了李冬蟲右手上的鎖鏈,此時他腕上還殘余著半截斷索,在這水流托舉之下,正好能當劍使。
咚咚咚.......
劍齒相擊的聲音,本應(yīng)十分清脆,只是在這冰河冷水之中,便顯得低沉沙啞不少。
李冬蟲連出數(shù)劍,河水頓時一片渾濁,眼看手中鐵鏈在那幾條鼉龍的尖牙輪番消磨之下已是越來越短,李冬蟲心中不免又焦慮起來,再擊幾下,恐怕斷的就是自己的右臂。
就在此時,一點金光從李冬蟲頭頂飄下,竟是玄珪玉佩!原來河水在數(shù)九劍法的攪動下,將河底的泥沙和玄珪玉佩一齊帶起,剛好送到了李冬蟲面前。
李冬蟲一把抓住玉佩,護在胸前。不知怎地,自從他抓住玄珪玉佩,那群鼉龍就再也沒有冒犯,只是圍成一圈環(huán)繞在他周身,斜目眈眈。
只是如此僵持下去,李冬蟲腹內(nèi)的氣息遲早耗盡,他雖曾向天池撈月人討教過幾分水中屏息的法門,卻還是與那真氣如蓑的境界相差甚遠。
那群鼉龍中最為壯碩的一只,繞著李冬蟲打轉(zhuǎn)的同時,兩顆明澄如琥珀的眼珠始終不離李冬蟲左手,那是它唯一忌憚之處。
一股睡意上涌,李冬蟲眼前逐漸昏暗下來,護在胸前的右手此時也下垂了幾分。那只壯碩的鼉龍見狀,一個蜷軀,身子如箭般竄出,血口怒張,白牙森森。
李冬蟲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將手中玄珪玉佩拋出,隨即不敵睡意,雙目闔攏。
這時一道氣力自他左手鎖鏈上而來,只聽嘩啦啦一陣水聲,李冬蟲被拉出水面,摔在了河冰之上。
那條鼉龍一口咬空,卻將李冬蟲扔出的玄珪玉佩吞進嘴里,幾個扭身,隱沒在河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