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黯,大雪仍然。
風(fēng)陵渡口,李家客店枕河而建,酒旗低垂。
客店之內(nèi),李三望了望天色,對著窗邊一位老者說道:
“風(fēng)老,雪下大了,您往里挪挪,我要關(guān)窗了?!?p> 老人擺了擺手,看著窗外答道:
“你看那幫人在搗什么鬼?”
李三順著風(fēng)老人的目光看去,見不遠處的河面上,一干人等腳踏河冰,推推攘攘,好像在做打斗。
李三嗤了一聲,他向來不喜歡打打殺殺之事,于是說道:
“有什么好看?您沒聽說過風(fēng)雪入戶,旱魃敲門嗎?”
風(fēng)老人聞言愣了一下,問道:
“這可是句老話兒,李三,你今年可有四十了?”
“我比門主還大兩歲,明年正好四十。”
風(fēng)老低聲自語道:
“此事淹年已久,不知該不該讓后輩們知道......”
“您嘀咕什么呢?”
李三伸手將窗戶關(guān)上,口中問道。
“李三,剛才那句話,你可曾對孩子說過?”
“我是李家的廢人,哪來的孩子?”
李三說完,進了后廚。
夜幕降臨,李三拿著一根柴火從后廚走出,踩在板凳上,一一點亮店內(nèi)的燭火,當(dāng)他將門柱上最后一盞油燈燃起時,身后傳來嘭的一聲,客店的木門被冷風(fēng)吹開,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跌落進來,渾身濕透,倒在地上。
李三低頭看去,見那人的頭顱被黑布蒙著,雙手皆銬在鎖鏈上,心中一陣狂跳。
“上十五碗湯面,十副筷子?!?p> 一個低沉的男聲在店門外說道。
李三正想著十五碗面怎么只要十副筷子,抬起頭來,竟見店內(nèi)已站了一排黑衣人,各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體形較之常人甚是巨大。李三向風(fēng)老人看了一眼,見他仍自飲酒,心知這幫怪客便是之前河上的那群人,肯定身兼武功,于是躲進了后廚。
斗笠客們進了店里,也不落座,手中摩挲著鎖鏈,眼神恨恨地盯著地上那個瘦骨嶙峋之人,客店內(nèi)本來零星坐著幾個食客,見此情形,紛紛掩面逃走。
“哥弟們,坐?!?p> 一個身材最為高大的斗笠客從門外走進,口中說道,正是防風(fēng)拓。
過了一會兒,李三從后廚端出十五碗湯面,心中數(shù)了一下,不算地上那人,斗笠客總共只剩十個,比之在河面上時好像少了許多。李三不敢多問,在每個人面前放上兩碗,退了出去。
防風(fēng)拓在桌旁坐定,一把拽起地上那個瘦骨嶙峋的身影,將他頭上的黑布卷起,對著半張年輕而消瘦的面孔說道:
“蟄劍,吃吧。”
那年輕瘦影聽聞對方如此稱呼自己,渾身一顫,好像很是別扭。
防風(fēng)拓見那瘦影只是愣著,不肯進食,于是說道:
“你害死我十幾個哥弟,不能死。你不吃,我們幫你?!?p> 防風(fēng)拓說完這話,滿場斗笠客同時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對那瘦影投去仇恨的目光。
嘩啦啦啦........
正當(dāng)滿場死寂,氣氛肅殺之時,自客店的角落里好不干傳來一陣水聲。除去那瘦影外,全場目光齊刷刷地看去,只見一個白須老者手提銅壺,高舉過頭頂,將壺里的酒水倒出長長一條酒線,酒滿卻又不喝,兀自往面前并排擺著的九個銅盞中,挨個兒倒?jié)M。
那老者自顧自地倒著,渾然不理周圍的目光,斗笠客們雖任由那酒聲作響,但每個人心中俱是大為震驚。方才眾食客紛紛逃走,偏有這么一個老頭兒留在原地,而包括防風(fēng)拓在內(nèi)的十余位高手竟無一人察覺此事,斗笠客們一時不知應(yīng)該感到慚愧還是害怕。
“這位阿伯,你擺出這么多酒盞,是要招待我們哥弟們嗎?”
防風(fēng)拓強裝鎮(zhèn)定,問道。
那老者充耳不問,繼續(xù)倒下第九杯酒。
“好,既然阿伯是在自飲自酌,那我們就不打擾了,繼續(xù)吃飯吧?!?p> 眾斗笠客各自回身,伸出一只手拿筷,而桌下的另一只手,卻是不約而同地按在了劍上。
那瘦影雖頭蒙黑布,卻也嗅到了這客店之內(nèi)的騰騰殺機,方才聽聞防風(fēng)拓稱那倒酒之人為老伯,此刻倒酒聲已畢,那瘦影狠下心來,一頭撞向身前那碗熱湯面,口中喊道:
“老伯快跑,他們要殺你!”
防風(fēng)拓本就心弦緊繃,提防著那個行徑怪異的老者,卻沒想到率先發(fā)難的,又是身旁這個人比柴瘦,計比鬼多的“蟄劍”。
咣當(dāng)一聲,防風(fēng)拓反應(yīng)奇快,后跳一步,將那面碗打落在地,眾斗笠客聽聞異動,紛紛拔劍站起,屏息待命,客店內(nèi)一時劍芒大盛。
那老者將手中酒壺緩緩放下,桌上的九只青銅杯盞,已被他盡數(shù)倒?jié)M,其內(nèi)清波微漾,酒映燭光。
轟??!
突聞驚聲巨響,那白須老者一拍木桌,掌力將桌上的九盞銅杯中的八盞震在了半空,徒留一只擺在桌上,那老者伸出右手二指,憑空一點,八盞銅杯頓時如遭雷擊電打,直向各個方向散射開去。眾斗笠客連忙揮劍去格,卻發(fā)現(xiàn)那八盞銅杯并非是沖著人來。
叮鈴叮鈴......
酒盞落地的聲音自客店八個方位的角落傳來,眾人眼前猛然一發(fā)高亮,片刻之后,整間客店落入一片黑暗。
“快取火折!拿火把來!”
眾斗笠客亂作一團,大呼小叫著,那瘦影坐在原位,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就在這時,他感到腦后有一道輕力拂過,頭上蒙著的黑布隨之剝落。
李冬蟲睜開眼來。
砰砰!
一旁傳來幾下關(guān)門閉戶的聲音,眾斗笠客雙眼不見,七嘴八舌喊道:
“黑店!黑店!”
幽幽黑暗之中,李冬蟲一眼看見桌旁放著一把生滿銅銹的長劍,當(dāng)即伸手取過。只因他頭顱此前就被蒙在黑布之內(nèi),雙眼早早適應(yīng)了黑暗,這才能連那劍上的斑斑銅銹都看得一清二楚。恰逢此刻店內(nèi)眾人暴盲,唯獨李冬蟲一人行動自如,雙方處境可謂是乾坤反轉(zhuǎn),天地倒懸。
防風(fēng)拓立于原地,腦內(nèi)嗡嗡作響。他身為此行押解李冬蟲的頭領(lǐng),同時肩負著將族人安全帶回三苗之地的重任,傍晚時自己的族人才在鼉龍嘴下折損不少,眼下又生事端,防風(fēng)拓一時不知作何反應(yīng)。
李冬蟲趁著防風(fēng)拓呆愣原地的空檔,手持銹劍,騰挪劈刺,心底暗施數(shù)九劍訣,于悄無聲息中放倒了斗笠客四五名,心中不禁喜道:
“想不到這銹劍還挺鋒利?!?p> 李冬蟲的“數(shù)九劍法”,神髓在于將冽冽寒氣注入劍身,再加之他手中的銹劍透體如紙,鋒利異常,殺人時竟能令死者緘默不呼,甚至無從察覺到身中一劍。
“呃啊......”
幾聲低呼傳來,噗通倒地的聲音不斷,防風(fēng)拓這才反應(yīng)過來,意識到李冬蟲尚未離開,于是吼道:
“小心冷劍!快運功!”
可惜為時已晚,剩下的幾人雖立即運起巨骨內(nèi)力,令李冬蟲的劍尖感到了幾分阻力,卻怎奈他還有一雙暗目,白白多費了點功夫,仍是被挨個兒刺倒。
此時的客店內(nèi),李冬蟲那雙暗目之內(nèi)僅剩一人,只是那人哪怕站在黑暗之中,身姿氣概也是不同凡響于其他斗笠客。
李冬蟲氣喘吁吁,心有忌憚。他本就身負重傷,方才又連殺好幾個斗笠客,雖說這些防風(fēng)氏的武功遠不如他,可這番輪戰(zhàn)下來,也耗去了李冬蟲九成九的氣力。
“你,殺夠了?”
“還差一個,這就來取他性命?!?p> 李冬蟲喘著氣說道。
“我的命,就在這里,不用你費力。只怪我一路上沒有斬去你手腳,反正他們要的,也只是你的命.......阿叔阿伯,阿拓?zé)o顏再回防風(fēng)族地,我先殺他,再到陰世去見你們?!?p> 防風(fēng)拓低語道。
李冬蟲聽聞此人一字一句,盡是清辭冷令,語意中大有心死之兆,心想此時正是殺他的好時機,于是手臂一抖,抬劍刺去。
銹劍的劍尖,頃刻便已抵到防風(fēng)拓胸前,防風(fēng)拓大手一抓,竟用空手接下。
李冬蟲一驚,嘴里不服氣道:
“哼,你的手倒是比我這姥姥劍要硬?!?p> 防風(fēng)拓眉頭一皺,心中一邊思索著“姥姥”為何物,同時右手一掌拍出,殊不知李冬蟲編出這個名字,只是為了殺一殺他的威風(fēng)。
這一掌來勢迅猛,李冬蟲手中長劍被擒,躲無可躲,然而防風(fēng)拓的右掌虎口卻從李冬蟲左耳邊擦過。
李冬蟲本被這道掌勢嚇得合了眼,暗叫小命不保,可是等了半天,臉上卻遲遲沒有吃痛,睜開眼來,看見防風(fēng)拓掌心朝外,已然拍空,于是大笑道:
“哈哈哈,你裝什么鐵掌硬漢,痛的連人都找不到了嗎?”
話沒說完,李冬蟲背后一道猛力襲來,將他拍得人仰馬翻,連吐好幾口鮮血。
“嗯?”
這時窗外傳來一聲沙啞的人聲,很快便又消散。
防風(fēng)拓看著趴倒在地上的李冬蟲,癡癡問道:
“我問你,姥姥劍是誰的劍?”
李冬蟲又痛又氣,心想是誰在暗處偷襲自己,聽聞防風(fēng)拓這話,罵道:
“你連姥姥都不認識?你媽媽的媽媽,不是姥姥是誰?”
“阿媽的阿媽,當(dāng)然是阿婆?!?p> 李冬蟲直感到好笑,強忍著背痛道:
“你這呆苗子,怪不得我?guī)煾府?dāng)年一掌能拍死三個,想必你爺爺他們,也是像你這樣婆婆媽媽的呆子?!?p> 防風(fēng)拓眉頭又是一緊,問道:
“我爺爺又是誰?”
李冬蟲這次真的被這防風(fēng)拓弄得大笑,直言道:
“哈哈哈,你爺爺當(dāng)然是我,當(dāng)年會稽山上,被我?guī)煾敢徽婆乃赖哪侨齻€,應(yīng)該是你阿公,對嗎?哈哈哈,你說你叫防風(fēng)拓,抓我就是為了給你阿公他們報仇吧?呆苗子!”
防風(fēng)拓一時沒能想通李冬蟲所說的報仇是為何意,但他的阿公阿伯和阿叔,當(dāng)年確實是被同一個人所殺。
“不,那人不是你師父,不然怎么會.......”
防風(fēng)拓怒吼道。他斷定李冬蟲是在用三位先祖的不幸羞辱自己,畢竟當(dāng)年禹帝力殺防風(fēng)氏三大長老的事跡,天下已無人不知。
防風(fēng)拓雙手作掌,臂舞繚亂,不斷對著虛空拍出掌力,李冬蟲見他動作雜亂無章,顯然是被自己一番話激得失去了心智。于是站起身來,彎腰去撿地上的銹劍,打算一劍刺死他。
就在此時,不知從客店的哪個角落里又飛來了一股氣勁,將李冬蟲打翻在地。李冬蟲剛才就想破口大罵,什么人總在自己背后偷襲,然而不等他開口,卻聽轟轟隆隆的風(fēng)聲,無數(shù)道橫風(fēng)自客店的各個方向襲來,直當(dāng)李冬蟲如風(fēng)中落葉那般,左右摧殘,上下拍打。
李冬蟲心里自然也清楚,此時的客店里不可能還藏著這么多人,于是強睜開眼來,頓時明白了其中奧妙。
但見那客店中央的無風(fēng)處,防風(fēng)拓對著他身后的虛空拍出一掌,噗的一聲,木墻上無端出現(xiàn)了一個手印,片刻之后,一道橫風(fēng)自那道手印處反推而來,剛好沖著趴在地上的李冬蟲,直把他從窗子里拍出客店之外,摔在了雪地上。
客店之外,大雪已停,狂風(fēng)未竟。李冬蟲嘔出幾口鮮血,睜開雙眼,卻看見一雙粗布鞋。
李冬蟲抬頭向上一看,驚道:
“老伯,你怎么還不走?里面那個瘋子要殺.......”
李冬蟲話沒說完,心里咯噔一下,接著說道:
“是,是您出手救的我?”
白須老者笑道:
“小友,你師父近來可好?”
李冬蟲大為震驚道:
“你認識我?guī)煾??你難道不知道.......”
那老者伸手打斷道:
“不忙,我先進去把這個后生打發(fā)了,他姓防風(fēng)對嗎?”
“您一直在偷聽我們說話?”
“哈哈,對不住了小友,我跟這防風(fēng)氏頗有淵源,我這就進去。”
“等等,把這個拿上,這劍是你的吧?”
李冬蟲遞出手中那柄銹劍。
“不用,這劍太過鋒利了。”
那老者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從身旁的枯樹上,折下一根干瘦的樹枝。
李冬蟲忙問道:
“您就拿一根樹枝去跟他斗?”
“折枝為劍,彈指殺人。劍者,殺人之器也,俠者,殺人之兇也...........”
“前輩,小心?!?p> 李冬蟲也不知這老者在念叨些什么,只覺得他這一進去便是送死,卻聽那老者說道:
“小友,他姓防風(fēng),你可知我姓什么?”
“晚輩不知。”
李冬蟲心想你還能姓防雨不成。
“敝姓風(fēng)?!?p> 老者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