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小朋友來說，六一兒童節(jié)是可以跟除夕相提并論的重大日子。一年中只有這兩天我對媽媽提任何要求她都會滿足我。這一天大家都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再扎一些花辮，所有的男孩子都會圍著你轉，小女生從小就很有這份虛榮心。
我有一條極漂亮的白裙子，外面罩上一層網(wǎng)紗，上面有白色線繡成的花朵，這是表姐淘下來的舊裙子，我卻格外喜歡。
六·一那天，大家都穿戴整齊，唯獨一個人坐在角落不吭聲，她叫陶西。她垂著頭不看任何一個人，仿佛這個世界再怎么狂歡都與她無關。我對她了解并不多，她是這學期新轉來的，平時也不愿意跟我們一起玩笑打鬧，只是沒事會摸著自己脖子上掛著的吊墜發(fā)呆。我猜這個吊墜肯定是很愛她的人送給她的。
她索性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覺，是不是睡著了也沒有人提起興趣去驗證。園長今天收起了教鞭，笑著走進教室來，我們還是出于條件反射立馬噤聲，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
園長從包里拿出一大袋糖果，所有人都歡呼著，園長拍了拍手，說:“安靜，聽我說?！蔽覀兌奸]嘴坐正了，她接著說:“今天是你們的節(jié)日，糖果和零食也不要吃得太多了，當心鬧肚子！”她蹦出一個笑來，大家都跟著笑起來。園長叫著我們的名字，就挨個兒上講臺領糖果。直到她叫到陶西時，大家都安靜下來，齊刷刷看向角落的位置，她揉了揉眼睛，緩緩站起身來，雙手接過糖果后說了句“謝謝”，她回到座位又開始摸著吊墜發(fā)呆。
我的位置在她前面，只不過隔了一排，我悄悄看向她，她的眼睛看上去就是在回憶什么人。她回過神來看向我，我對她笑了笑，她對我回以微笑，遂又低下頭來。
在看其他小朋友表演節(jié)目時她同我坐在一起，我不好意思先開口，倒是她先問我:“你怎么愿意跟我坐在一起？”我小聲回答:“不是你來和我一起坐的嗎？”她笑了笑，對我說:“是哦，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覺得你是愿意跟我坐的?！蔽覐亩道飶棾鲆粔K肉干，扯成兩半，遞給她那半塊大的。她絲毫不遲疑地接下了，看她吃得很香的樣子，我也大口大口地嚼著，奇怪，這半塊肉干吃得格外香。
她擦了擦嘴巴，給我也擦了擦，然后她拿出一支口紅用小拇指沾了一些涂在嘴唇上，這讓她平時看起來沒有血氣的嘴唇變得有了生氣。她示意我把嘴巴嘟起來，給我也來了一點口紅，我學著電視劇里的女人那樣抿一抿唇，她也學著我抿唇，我倆相視一笑。
今天提早放學了，媽媽還沒有來接我，我就在教室里等著她來。陶西也沒有走，我就過去跟她坐在一起，她又拿出口紅問我要不要涂，我點了點頭，我們又變成了漂亮的女孩。她拿著口紅讓我猜這是誰的，我猜是她的媽媽，她搖搖頭，我又說那就是姐姐，她還是搖搖頭。我搖著頭說那就猜不到了，她告訴我那是她后媽的。
我吃了一驚，真的有后媽嗎？聽說后媽都是很兇的，打人很厲害，電視劇里就是這樣，不給原來媽媽的小孩吃飯，也不給他們買新衣服，最出名的是灰姑娘，那時還覺得自己好幸福，我還有自己的媽媽。
她看著我吃驚的樣子，反而笑起來，說:“這就是她的口紅。我的媽媽很早就去世了，這個后媽也打我，但那都是我跟別的小孩兒打架她才懲罰我的。她不敢打我很重，她舍不得?！?p> 我又指了指她的吊墜，問:“這個也是她送給你的嗎？”
她搖了搖頭，跟我說:“這個是我媽媽的。”
我問她:“你喜歡你的媽媽還是后媽？”問完這個問題之后我覺得自己犯了個蠢，誰會不喜歡自己的媽媽呢？
她思考了一會兒，告訴我:“我也不知道，她們都對我很好。”
我接著說:“那你還說后媽打你呢！”
她回答:“別的小孩兒笑我有后媽，我就跟他們打架，大家都打流血了也不肯放手。我后媽就帶著我上門道歉，爸爸要修理我，她代替爸爸打了我?guī)紫?，都是不疼的?！?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像是陷入了沉沉的回憶，跟我講起來她的故事，“去年爸爸帶她回家，說給我找了個新媽媽。我恨她，她要搶了媽媽的位置，我戴著媽媽留給我的吊墜不肯叫她一句媽媽，她也不惱，還是給我買吃買穿的。她每天早上都要在鏡子前涂口紅，我躲在門后都看見了，她在鏡子里看到了我，招呼我過去，我不禁走了過去，她給我涂了口紅，夸我很漂亮，像媽媽?！闭f到這里，她哽咽了，短暫收拾完心情后，她又接著說:“其實她對我很好，自從媽媽走后再也沒有人給我梳頭，她會梳很多漂亮的發(fā)型。有的時候我會拿她跟媽媽比，她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我不敢開口叫她媽媽，我怕叫習慣了就會忘記自己的媽媽?！?p> 脖子上的吊墜、放在胸前口袋的口紅，都是離心臟很近的位置，它們能聽到陶西心里的秘密嗎？
媽媽站在門口叫我回家了，我拉著她的手出來，我向媽媽介紹了陶西，陶西很害羞地叫了聲“阿姨好”，媽媽抱了抱她，夸她很乖巧。我能清楚地看到她臉紅了，耳朵也紅了。有個女人站在校門那里叫著她的名字，她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轉頭回教室拿書包，我卻捕捉到她轉頭時嘴角微微上揚了，她是開心的。
外婆經(jīng)常說小孩子是沒有什么煩惱的，煩惱的應該是大人。但他們又怎么知道，我們也會有解決不了又不好開口的煩心事呢？煩心事要么隨著時間流逝被我們淡忘，要么隨著閱歷增長而得到解決。陶西會長大的，她會做出兩全其美的選擇。
既然她的媽媽是個好人，那為什么又要奪走她的媽媽，然后另外給她一個也很好的媽媽？我那時想不通。真正的媽媽只能有一個嗎？這到底是個單選題還是雙選題？
我只知道，如果陶西必須要有一個媽媽的話，那肯定是她心里覺得最好的那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