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頭埋在魚缸里足足有40秒,憋不住了,抬起頭,頭發(fā)濕漉漉的,我似乎聽到了父親和那胖女人的說話聲,哼唧哼唧,傳到我的耳邊,在1km遠的餐廳,于是我猛吸一口氣,再次潛入魚缸,耳朵里嘩嘩的是抽水泵的聲音,我睜開眼睛,是蘇格蘭的下水道。
下水道里有什么,有布萊恩伊諾的深藍色的天空,有環(huán)形的旋兒,有海龜,有游魚,有多瑙河,有伏爾塔瓦爾河,有互相擁抱的男女,有溜狗的老人,有父母和小孩,有牲畜和燕麥,有蘋果和鴨梨,魚缸里什么都有,包括一個瘦黃皮猴和一根粗壯的面包樹,就是沒有我和我的父母。
我討厭丑陋的人,格外討厭胖女人,那些胖的發(fā)油的丑女人,她們的鼻尖閃著亮光,把路燈,LED燈,白熾燈,一切光源反射。油鼻尖的亮色擴散向臉頰和額頭,模糊了整張胖墩墩的臉,往往她們的五官被堆疊的贅肉擰成鋪平木板面,與下巴連成一灘,活像一塊光凈卻略有起伏的平底鍋。
父親的情婦特別胖,相撲運動員似的胖,她的臉蛋也像一塊圓盤,你可以用它煎蛋,甚至可以省下油錢,鍋底上自有三酸甘油脂。她的手是米其林的輪胎人,一圈繞一圈,她的腿和房梁一樣結(jié)實,走起路來脂肪一顫一顫,高跟鞋被壓出了嘎吉的悲鳴。
父親和那胖女人戚戚我我,他的一只手摟不住她的腰,用兩只手抱,就像猴子掛在樹上。他的嘴巴親親她的臉,親在了肉肉的脂肪上,那女人也親回去,紅色的口紅印。
從流動的魚缸里看向遠方,窗外的景象在水的折射下也成了流水,活像梵高的吶喊。路邊的餐館,超市,行人,電線桿全都七扭八歪,組成了一副怪誕的圖畫。
40s了,我再起抬頭,又吸了一口氣,父親和那女人開車走了,那胖女人步入車廂時,汽車底盤被壓低了,一定也發(fā)出了吱呀聲,如果我聽得到的話。
汽車漸行漸遠,街道上什么也沒有,除了超市外的喇叭喊著
“蘋果三元一斤,三斤十塊
西瓜特價,一斤5毛,5斤10元
快來看一看,瞧一瞧。
錯過了今天,
明天,昨天,還有前天,
不怕為花錢惱,
一定教你上道...“。
家里只有我一個人,父母分居不久,我是一個初中生,能不能不那么幼稚,快把頭發(fā)用毛巾擦擦,再把電吹風(fēng)開大,呼呼呼的風(fēng)聲,不好聽,超市的喇叭還是那么吵,蘋果,西瓜,只有嘩嘩的水聲才能讓我安靜,洗個澡再睡一覺,頭發(fā)一定要擦干,母親對我嘮叨,不然會得風(fēng)濕。
爺爺去世后的3天,我隨著父親跪在爺爺?shù)墓撞那?,父親和我披麻戴孝,眼淚吧嗒吧嗒的流,流在了靈堂鋪的黑瓷磚縫里,流到了我跪的通紅的膝蓋潤濕孝服的下擺。到了第二天眼淚流完了,只剩漲的通紅的眼窩和我那可憐的膝蓋一樣,那幾天里我好像只是跪著,從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吃飯。
爺爺安葬之后我沒看到過母親,她消失了,像風(fēng),像流動河水,也像在瓷磚的貼縫里被蒸發(fā)的眼淚?;蛟S她終歸不能忍受父親的背叛,又或許姥爺把她留在娘家伺候,我好想看看母親,摸摸她的手,我好恨她厭惡她,在從前,但現(xiàn)在,我好愛她,我好想聽她溫柔的叫喚,慈愛的摩挲,想念母親因操勞而生繭的雙手在編父親的毛衣,想念母親煮的飯菜,父親只會煮掛面和餃子,好難吃,我想你母親,你做的荔枝肉,你做的豬腳凍,你煎的螃蟹,你戴的圍裙,你的頭發(fā)永遠是那么長,長到腰間,你的臉上從來沒有皺紋,因為你不會衰老。你為什么要嫁給該死的父親,你為什么要生下我,你為什么要拋棄我又要讓我在討厭你之后又想念你。
家是空蕩蕩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西瓜和蘋果了,也許賣完了,也許爛掉了,天徹底得黑了成了一塊煤,沒有星星煤上沒長白點,夜里的海風(fēng)透過窗戶吹進來,把頭發(fā)吹得向后揚。又開始模糊了,大概是泡在魚缸里太久了吧,大腦一塊橙一片黃。究竟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孩子不要哭,不要拉著媽媽的手,去和小朋友們玩,和他們說說話,對聽話,孩子,見了伯伯舅舅叔叔阿姨要打招呼,孩子你要長大,長大,獨立。
海風(fēng)是一陣一陣的,孤獨也是一陣一陣的,黑暗卻是一團一團的,死是罪的孩子它只在夜中出現(xiàn),無形的恐懼在夜里張牙舞爪,罪惡像棵樹不時從窗戶里揚出它的枝條,化作枯瘦的手掌,抓起我的衣領(lǐng),把我扔向硫磺與火海。每每夜晚來臨,我如是想,如是感到死的恐懼,想到漆黑的未知,想到不朽的罪惡,想到爺爺?shù)纳眢w,聽到了啪嗒啪嗒的聲音令我毛骨悚然。
啪嗒啪嗒的聲音越來越來近,死似乎也要從罪的子宮里伸出腦袋,隨著嘎吱一聲,門推開了,我從痛苦的想象中掙脫,卻遇見了一個更為悲傷的事實。
父親回來了,在走廊外的燈光里他的臉被酒精染紅。她隨著父親的腳步恍惚前進,贅肉抖動,輪胎在空中轉(zhuǎn)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