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除夕
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大年三十。
除了需要入宮禮樂的姑娘,教坊司中的人都可以在這一天得到休息,大年三十,達(dá)官貴人們都會留在家中守歲,沒有人會出去尋歡作樂。
云清早早地和柴房的管事告了假,來屋里照顧還在病痛中的曲惜月。
也許是由于林崇巖吩咐的緣故,也可能是由于曲惜月的病痛確實需要人照顧,這次告假竟然異常順利。
曲惜月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些好轉(zhuǎn),但仍然很虛弱。她的身體已經(jīng)干癟下去,像一具只裹著皮膚的骨架,與之前的模樣大相徑庭。
但是她依然強(qiáng)打精神,希望能在云清來的時候顯出身體好轉(zhuǎn)的跡象。云清不是看不出來她的虛弱,只是也明白她的驕傲,若無其事地陪她說話,如同一個身體健康的人一般平等地對待她,也許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當(dāng)傍晚云清來到屋子里的時候,曲惜月第一次自己下了床,坐在暖爐邊,等待著大年初一的到來。
屋子里聚著十來個人,有同在一屋的舍友,有曲惜月,還有云清的大嫂尤氏,兩個妹妹云泠云溪,以及其他的幾個云家女子。
一群女子身上裹了一圈厚被,圍坐在火爐邊,正緊緊盯著爐子上快要沸騰的一鍋餃子。見到云清回來了,都抬起頭臉上洋溢著喜悅之色。
“快來快來!”幾個人朝著云清招手,又集體把座位挪了挪,讓出一個小空間。
云清坐下時,鍋里的餃子剛剛從沸騰的水里冒出幾個頭來,一股餃子香從升起的水霧中彌散開來。
“可以吃了!”云泠拍著手歡呼起來。
云清舀了餃子放到碗里,分給了在座的各位。
“我先猜猜是什么餡的,是白菜的是不是?”云清端看著碗中乳白色的餃子,笑著問道。
“猜的真準(zhǔn)!那你再猜猜里面有沒有混了肉腥?”曲惜月轉(zhuǎn)過有些憔悴的臉,微笑著問道。
“我猜不出來?!?p> 云清咬了一口冒著熱氣的餃子,唇齒間到處是白菜特有的香氣,也是唯一的香氣。
她低頭看向碗中露出一半餡來的餃子,卻能看到黃白色的白菜餡中混入了零星幾點肉沫。
她細(xì)嚼了嚼,好像嘗到了點久違的肉香。她彎起眼角,年夜飯永遠(yuǎn)都是一年之中最豐盛的一餐啊。
“好吃?!笨曜拥衷诖竭叄魄鍙澲劬c點頭,這是她由衷的贊嘆。
“好東西還在后面?!币粋€姑娘眨眨眼,從身后拿出了一個瓶子。塞子拔掉,酒香四溢。
“咱們早上每人湊了點錢出來,特地找管事的公公換的!快嘗嘗!”
“對!餃子配酒,越喝越有!”
云清彎起的眼角變回了原本的模樣。濃濃的酒味讓她想起了那晚在花船上的女兒紅。
云溪踮著腳,從柜子里翻出了唯一一只茶碗,小心地擦去上面的灰塵污漬,將酒瓶中的清酒緩緩倒入碗中,純凈的酒水進(jìn)入碗中映出混濁的顏色。
幾個人輪流傳著茶碗,一個人嘗一口就遞給下一個人。
“好辣!”
“這酒這么烈!一定是好酒了!”
“呸!我就知道在那些太監(jiān)那兒拿不到什么好酒,好酒可沒這么辣嗓子?!?p> 打頭陣的幾個姑娘喝了一口,縮著脖子五官扭打在一起。
云清接過茶碗,湊近聞了聞,一股刺鼻辛辣的氣味撲鼻而來,讓人忍不住直打噴嚏。
濁酒進(jìn)入口中,卻沒有她想象中那般苦澀。剛?cè)肟跁r的那陣刺激,在滑入咽喉的時候就已消散殆盡,只留下一道清涼的觸感,慢慢升起一絲清甜。
這酒,竟然比那晚的女兒紅甘甜百倍。
她驚奇地朝茶碗里查看,除了混濁的酒水,再無其他。
大概是心中的感受已與那晚有了不同吧。
她抬頭又看向火爐旁的云泠云溪,以及其他家人與室友,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你懂酒,這酒,好喝嗎?”曲惜月湊上她的耳邊,親切地問她。
“好喝,好酒!”云清露出釋然的笑容,在臉頰兩側(cè)折了幾道小小的褶皺。
酒暖著,水沸著,碗里的餃子熱熱乎乎,幾個人大冷天的圍坐在地上,一點不覺得寒冷,反倒身體心里都是暖洋洋的。
屋里幾人說著笑著,酒一杯接一杯地喝,沒多久酒瓶就見了底。屋子里的姑娘們一個個臉泛潮紅,眼神迷離,都有些喝醉了,甚至一兩個已經(jīng)仰面倒在了炕沿上睡了起來。
耳邊突然響起聲聲鞭炮聲,紙窗一亮一亮,閃現(xiàn)出紅的,黃的,白的亮光,在這些安詳睡去的姑娘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云清將懷中云泠的散發(fā)捋了捋,又把被子在云溪肩頭掖了掖。身旁曲惜月憔悴干癟的面龐靠近在火爐旁,映出的紅光也讓她的臉上有了顏色。
云清看著眼前的一切,又想起了林崇巖那晚對她的承諾。
一個親手毀了自己家族的人,真的能讓家族中殘留的人得到平靜嗎?或許是他的愧疚,他的最后一點良知,更可能,只是他的高高在上,讓他許下了那個承諾。
他許下的承諾是有條件的,云家人從此只能接受當(dāng)前的命運,世世代代永無翻身之日;但是不接受這一切,想要反抗,想要逃離,就意味著要冒更大的風(fēng)險。
以她現(xiàn)在的武力,還不足以沖破教坊司和京城內(nèi)外的官兵。
她看看眼前暫時平和安定的景象,撫摸著懷中安穩(wěn)入睡的妹妹,這一切,這么真實,又這么夢幻。
她不想用任何風(fēng)險,打破當(dāng)下的安定,卻更不愿,在某天醒來后,發(fā)現(xiàn)這些夢幻終成泡影,而自己,卻沒有抵抗的能力。
火爐上緩緩升起的暖意,酒瓶中殘留的一點酒香,懷中真實沉睡的姊妹,耳邊或近或遠(yuǎn)的炮竹聲,將云清的思緒拉遠(yuǎn),拉得更遠(yuǎn),化成一片夢境。
夢中隱隱約約,她似乎又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正俯下靠近,低垂著眼睛,將氣息撲在她的額前。
“只可惜,你沒有你父親那樣的能力?!?p> 她突然驚醒,這句回蕩的話語瞬間從耳邊退去,飄向遙不可及的遠(yuǎn)方。
耳邊,漸漸被另一種聲音占據(jù)。好像是有人在啜泣。
云清抬起頭,看到對面坐著的大嫂尤氏正掩面而泣,哭聲越來越大,再也止不住身體的抽動。
“大嫂,你怎么了?”云清睜大眼睛,望向尤氏。
“沒什么...就是想起來....想起來你還在外面的大哥。”尤氏剛用污黑的袖口擦去眼淚,淚珠又像斷了線的珠簾掉落下來。“今天大年三十,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他卻不知道在過什么樣的日子?!?p> 云清落寞地看向火爐,剛剛與大家一起吃餃子喝酒的暖意全部散去,留下的盡是悲涼。
大年三十,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大哥也流放在外不知生死。
“大嫂...”云清想說什么安撫尤氏,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沒事,沒事?!睖I珠還在落下,尤氏卻放下衣袖,從爐子旁舀了一勺餃子湯?!澳愦笊┪揖褪请S便想想,沒想著讓你們不開心,你大哥福大命大,一定沒什么事的。咱們大年三十,開開心心,不想那些傷心事?!?p> 尤氏把臉埋在大湯勺里,擋住了臉上的淚痕。
“大嫂。”云清伸出手抓住了尤氏還舉著勺子,將淚臉躲于人后的手。
“大嫂,等咱們出去了,就去找大哥好不好?”
還能出去嗎?
尤氏放下勺子,卻沒有去看云清,只是低頭空洞地望向地面,空洞得沒有希望。
“知道了,知道了,咱們出去,就去找你大哥。放心吧,大嫂肯定不讓你擔(dān)心。”尤氏兩眼防空,怔怔地回應(yīng)。
夜深了,鞭炮聲不再響起,一切又歸于沉寂。
云清孤單地走出屋子,望著星空密布的夜空,心中五味雜陳,心緒紛紜無法梳理。
突然遠(yuǎn)處幾個人推著一輛獨輪車緩緩靠近,車上蓋著草席,隱隱透出了一個人的輪廓。
推車的兩個人都是下人的打扮,并沒有在意站在院中的云清。隨著車靠近,草席下掉出了一角薄紗。
是粉色的。
云清的心不知道為什么揪了一下。
“等等,我想問問是誰死了?”云清走上前,攔住了運車的兩個下人。
“我不知道,就知道是前兩日出去伺候貴人的一個小姑娘,估計酒喝多了,在河岸邊走的時候沒留神,摔到冰窟窿里溺死了。咱們現(xiàn)在得把尸體拉出去,找個亂墳崗扔了?!?p> 草席被云清輕輕掀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面龐呈現(xiàn)在她眼前。熟悉,是因為她認(rèn)出了這人,陌生,是因為在冰水的浸泡下,尸體已經(jīng)發(fā)白浮腫,像充了氣一般將這副面龐撐得十分可怕。
“哎呦,你干嘛呢!這人都泡成這樣了,你看了準(zhǔn)得做噩夢!”那個運車的連忙把席子重新蓋上。
云清垂下頭,將剛剛在屋中感受到的那一抹虛假的安逸揉成碎片。
是李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