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遠離京城的郊野,離得不遠是一座小城,三人上了岸,就步行前往城里,準備找一家客棧歇歇腳。
“老爺,您的傷還沒完全好,走這么遠的路沒事吧?”徐錦州跟在林崇巖身后,湊近他低聲問。
林崇巖瞥了一下側身后的云清,看到云清也注意到了徐錦州的詢問,往他這邊看過來,他沉著聲音回應徐錦州:“這點傷不礙事?!?p> 云清見到林崇巖剛剛側過的小半邊臉很快又轉了回去,剛剛露出的鼻梁又立刻隱于身前,就連一個眼神也不再給到自己,她也同樣扭過臉,面無表情地看著遠處的樹林。
“哎呀!”
程靈均突然尖聲叫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三個人都回過頭朝他看來,但見程靈均的腳踩在一個坑里,身子一歪,栽倒在一棵枯樹旁,就那么一下子,他濕漉漉的身體又在土地里擊出一陣土來,沾得滿身都是。
云清一個箭步上前把他拉起來,關切道:“沒事吧?”
“沒事,沒事?!背天`均站起身,有點嫌惡地拍著身上的泥土,拍著拍著,他覺得眼前那棵枯樹下有個東西有點奇怪。
好像。
好像是個人。
他定睛一看,電流瞬間觸遍全身,讓他徹底僵在原地。
“怎么了?”云清瞧見他的呆怔,詢問道。
程靈均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對著樹下黑乎乎的那個人影,顫栗著聲音說道:“有...有死人!”
三人順著他的指尖轉頭看去,黑色的枯樹之下,裸露的交錯樹根之上,赫然坐臥著一具已經發(fā)黑腐爛的尸體。尸體斜斜地歪倒在凸起的樹根上,因為腐爛看不清五官長相,只能從黑黃破爛的衣物上隱約看出個人樣來。
這具尸體很瘦、很干癟,癟到幾乎要與他身后的枯木融為一體,他身子蜷縮著,看起來就像一只剛剛從胎盤的包膜中脫離出來的羔羊。
這是云清第二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一具腐敗的尸體,第一次見到李音兒尸身時的觸目驚心之感再次涌上心頭,讓她的每一根神經都狠狠顫了一顫。
她震驚的目光還停留在尸體身上,胳膊就被人用力拽了拽,耳邊程靈均戰(zhàn)栗的聲音傳過來:“我害怕,我害怕...”
林崇巖仍舊很淡定,淡然說道:“沒什么好害怕的,就是一個被凍死的平頭百姓。”
云清挪開目光看向林崇巖,問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被凍死的?”
林崇巖回答:“你瞧他死時蜷縮的姿勢,再瞧他身上單薄的衣物,想想幾個月前的寒冬,就能猜到了?!?p> “你是說…他死了好幾個月了?”程靈均把頭縮在云清臂膀后,小聲問道。
“反正死的時間不會短?!?p> 云清還有些恍惚,低喃道:“沒想到一個人的尸體就這么風吹日曬幾個月,也沒人收拾?!?p> 林崇巖沉吟道:“由南到北都有不同程度的災荒,難民四處逃竄,死在荒郊野外幾個月沒人收尸都是常有的事,估計前面還會碰到更多?!彼锨白吡藘刹?,用指背碰了碰云清的衣袖,說道:“走吧,天色暗了?!?p> 程靈均雖然心里害怕,但也于心不忍:“咱們是不是給他找個地方埋了?”
林崇巖語氣中沒有一點波動:“人死萬事休,你埋了他他也不能復生,但你這一路上恐怕不單單會見到這一個死人,要是每個都埋,只怕一輩子也埋不完?!?p> 說完他便轉身邁出步子,只是剛走出一步就發(fā)現(xiàn)云清和程靈均仍停在那兒發(fā)呆,他回過頭,從左到右掃了一遍兩人臉上凝滯的復雜神情,又將目光停留在云清顰起的眉心上。
“云小姐是被嚇得走不動路了,還是覺得我說話太冷漠,怪我沒有人情味?”他問道。
他心里早就有預判,云清估計又會對他的做派不滿。畢竟,他不是個好人,也沒什么好人的善心。
“沒有?!痹魄寤剡^神,把眉頭放低了些,沒有注意林崇巖投來的目光,只是低聲說道:“我只是沒見過這樣子的死人,一時間有點觸動?!?p> 她伸手握了握死死抓在自己胳膊上的程靈均的雙手,安慰道:“林老板說得沒錯,這一路上只怕還會有更多的尸體,人死萬事休,即使埋了他們也活不過來,還是先趕路?!?p> 林崇巖不禁抬了抬眼皮,對云清的這番話倒有點吃驚,他沒想到她居然還有贊同自己的時候。
幾個人再次出發(fā),穿過郊野的時候,確實能遠遠地看到零零散散的幾個拄著拐杖,衣衫襤褸的佝僂身影,正朝靠近城門的一處賑災施粥棚趕去,就想趕上今日的最后一輪施粥。而那施粥棚外早已排起長隊,男女老少,所有災民的臉上都充滿著對食物的渴求。
程靈均總是善心大發(fā),一路上給了好幾個災民銀兩,又把身上的玉佩戒指都拿去施舍了出去,有些不夠的,云清也給了他一些,隨他布施出去。不到一會兒,他身上帶的銀兩已消失了一半。
林崇巖和徐錦州腳下從未停留在過,一直朝城里走,對程靈均的走走停停毫不在意,很快就甩了他們一大截。
幾人好不容易進了城,在城里找了一家客棧暫住下來,外面有家露天的餐館可供路人吃飯歇腳。
“店家,四碗牛肉面!”
徐錦州把行囊往桌上一扔,雙手激動地揉搓著在位子上坐下來。
“得要上等的黃牛肉!”程靈均接著補充一句。
“什么上等黃牛肉?”徐錦州挑了眉。
程靈均一本正經地說道:“就是那種貢到宮里的黃牛肉啊,比普通的牛肉要軟嫩得多,我在家從來都是吃這個的,要是別的牛肉,我可不樂意吃?!?p> 云清和徐錦州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個少年真是有些嬌生慣養(yǎng)。
店家端了四碗面過來,賠罪道:“哎呦,客官可不好意思了,咱們這兒地界小,沒你說的那種上等玩意兒,您將就將就,就勉為其難嘗嘗咱們這兒的普通牛肉吧?!?p> 程靈均“啊”了一聲,悻悻地嘟嘴喪了勁頭。
四碗冒著熱氣的牛肉面放在四人面前,徐錦州早就餓癟了,也不管燙不燙了,直接端過碗就把頭埋了進去。
徐錦州吸面的吸溜聲回蕩在對面的三人之間,云清從筷筒里拿筷子的間隙,一對夾著牛肉切片的筷尖進入眼底,在她面前的碗里松了筷,將肉片擺在了面上。
云清抬眸,看到林崇巖一言不發(fā)地將自己碗中的牛肉一片一片地挑出來,然后不緊不慢地一片片放進她的碗中。
“你做什么?”她問道。
“我不吃牛肉。”林崇巖淡淡說著,又從面里挑出一片來。
“你覺得這肉不好吃嗎?”云清不解,以為是他和程靈均一樣,在京里錦衣玉食慣了,受不了外面的食物。
“我只是單純不吃牛肉,一直的習慣?!?p> 看著碗里逐漸增高的牛肉小山,云清忍不住用筷子一下子夾住了林崇巖又要伸過來的筷尖,說道:“你別給我夾了,我吃不完?!?p> “對啊對啊,她一個小姑娘吃不了,我吃好了!”徐錦州剛塞了一口面,面條還掛在嘴外面,他顧不得把面咽下去,立馬就向云清碗里伸了筷子,把那個堆起來的小山丘轟然推倒。
林崇巖朝他瞥過威脅般的一眼,徐錦州剛要再挑肉的動作瞬間頓在那里,一吸溜,掛在嘴外的面條就被吸溜進了嘴里。
云清解圍道:“我真的吃不了,就給表哥吧?!?p> 林崇巖堅持:“你太清瘦,趕路辛苦,應該多吃一點?!?p> 說著,又給她夾了一片。
“放心,這筷子我還沒動過?!绷殖鐜r似是怕她因為厭惡自己而拒絕,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
夾完肉,他終于低頭夾起面條吃起來。
這是云清第一次瞧見他吃飯的樣子,趕了一天的路居然還能吃得這么慢條斯理,好像一點都不餓一樣。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旁邊還在狼吞虎咽的徐錦州,這對比,簡直不要太強烈。
只是碗中重新堆起的小山丘確實讓她感覺力不從心,她轉頭看向身旁的程靈均,想把自己的牛肉分給他一點。
但程靈均此時卻動也不動,低頭怔怔地望著面前的面碗,眼神中的恐懼,好像是在看一具可怖的尸體。
“程少俠,你怎么了?”云清用胳膊肘戳戳他,問道。
程靈均好像沒聽見云清的問話一般,仍舊兩眼怔怔地盯著面上的一片片黑色的牛肉以及浮在湯面上的肉沫星子。久久地,他眼中的恐懼越來越強烈,一股前所未有的惡心感涌上喉嚨。
“哇!”
他一下子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