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跳崖
懸崖。
竟然是懸崖。
云清眺望懸崖那頭,雖有落地之處,卻相隔一段極長的距離。
“馬匹能躍過去嗎?”林崇巖喘著粗氣問道。
云清道:“我不知道…”她閉上眼睛搖搖頭,貝齒緊扣:“不,這距離太遠(yuǎn)了!”
沒想到,她沒死在逃離教坊司的路上,沒死在倭寇的刀下,卻要死在一個芝麻貪官的手上。
她闔著目,將匕首握緊了,緊得讓嵌在刀柄的寶石要將她的手硌出血來。
臉上突然多出濕漉漉的撫摸,她睜開眼,看到林崇巖伸手輕柔地?fù)嶂哪橆a,手心都是汗水,連同她臉上的汗水混在一塊。
“我不該讓你跟我一起出來的,他們沖著我來,卻把你一起害了,是我對不起你?!彼麌@道,俯身將臉頰湊在她臉頰邊摩擦。
“本來就欠了你許多,這下更要還不清了,別怪我,好么?!彼麊柕?,喘著氣只能沉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話。
云清道:“這都是命,我不怪你。”
林崇巖在她耳邊喟嘆,直起身子看到追擊的那伙人的身影已從茂密的樹叢間閃現(xiàn)出來,不過須臾又追趕了上來。
“這下怎么辦?”他抱著云清,語調(diào)仍然平穩(wěn),語氣中不見恐慌:“你是想放手一搏即使粉身碎骨,還是準(zhǔn)備束手就擒留個全尸?”
云清注視隔淵對望的那片平地,回道:“就算束手就擒他們也會把我們?nèi)拥綉已孪禄蚴请S便找個地方埋了,毀尸滅跡造成失蹤或是意外的假象,絕不會給我們留下全尸。”
“咱們,得拼一拼?!?p> 云清抬頭望向林崇巖,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他。
林崇巖只微笑,對她的選擇并不意外。
“聽你的?!彼?,然后將韁繩遞給她:“你的馬術(shù)比我好,這次我不逞能,你來策馬?!?p> 他不過是學(xué)了幾年功夫有了些拼刀拼劍的功夫,可論馬術(shù),怎比得上跟著大帥隨軍日常演練的云家兒女。
“你信得過我么?”云清問道。
“我不信你還能信誰?只你還要信你自己。”林崇巖闔上眼睛放松了身體,將頭靠在云清肩上。
“走吧。”他道。
云清握緊韁繩,攥著匕首,抿著雙唇,雙目緊緊盯著對面。
她拉著馬往后退了再退,隔開崖邊一段距離,然后夾馬揚鞭,飛奔向前。
馬兒越奔越近,懸崖就在眼前。
來吧。她心中默念。
匕首在她手中劃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只是這次落點不在馬屁股上,卻在身前。
殺手們已追擊沖上山頂,但見一聲極其刺耳的馬聲嘶吼,眼前開闊出的那片斷崖對面,黑色的駿馬像一片枯葉從枝頭掉落,落向無底深淵。
這…這是怎么了?
殺手們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只這一會兒功夫,被追殺的那一男一女已不見蹤影,他們只看到一匹駿馬落涯的畫面。
“這是人死了?”一個人問身邊的同伙。
“看起來是,被我們逼得太緊想跳到對面,結(jié)果落下懸崖了。”
“肯定啊,這距離任誰也跳不過去?!?p> “那現(xiàn)在怎么辦?要下去撈人嗎?”
“不用,來時高大人囑咐的就是把人最干凈了,最好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讓人找不出把柄來。現(xiàn)在我們沒殺他,是他自己摔落懸崖的,不正合了高大人的意思?還多事?lián)迫俗錾??!?p> 說話那人拉馬回身,率先回頭走進(jìn)來時穿過的那片林子。剩下幾人也都陸續(xù)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跟在后面離開。
可是高大人下令要你的性命,你做鬼了可別來找我們索命。那人心里想。
……
云清覺得好像睡了很久,迷迷糊糊中她聽見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她想睜開眼睛,眼前開闊出的卻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好像是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她的朋友。她其實看不太清楚他們的面容,但她心里知道,一張張模糊的臉對應(yīng)的都是誰。
耳邊還總是響著呼喚聲,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漸漸退去,她的眼前終于展現(xiàn)了一張清晰的,真實的臉。
這臉上的汗水滴落下來,滴在她眼睛里,讓她不適地擠眼睛做了個鬼臉。
聽到那人輕輕嗤笑了一聲,似乎剛剛從緊繃中放松下來。
“怎么樣了。”林崇巖把她揉著眼睛的手拿開,輕聲問她。
云清撐著身子從地上坐起來,看著手里攥緊的匕首上都是鮮血,她這才想起,剛剛她駕馬助跑,將匕首直插進(jìn)馬身,讓馬不能再停一步向前徑直躍出。距離終究太遠(yuǎn),眼看就離對岸差了那么一步,林崇巖抱著她再次躍身,才躍上平地,只那馬兒落了崖。
林崇巖蹲在她身旁將她身子扶住,再次問道:“怎么樣了。”
云清想起來,下身陡然一疼,讓她意識道腿上似乎受了傷。
“你幫我看看腿。”她道。
林崇巖眉心一擰,轉(zhuǎn)身去摸她的腿。
又是鉆心的疼痛,這次要比上回對抗倭寇那次疼痛更甚。
林崇巖再轉(zhuǎn)回頭時,臉色已有些發(fā)白。
“不太好是么?!痹魄鍐柕馈?p> “左腿斷了,得找個大夫醫(yī)治?!彼氐?,臉色更加難看。
云清伸手去摸自己的腿,卻只能摸到大腿的位置,她只好放棄,枕著林崇巖的手臂閉上眼睛。
“那你抱我從這里出去吧,麻煩你了?!?p> 云清知道對方一定二話不說將她抱起來,帶她下山,于是她便只將頭窩進(jìn)對方懷里,不再感受腿上漸漸加重的疼痛。
“你的手臂怎么樣了?”她問道。
“沒事,一點皮外傷?!?p> 云清點點頭,在黑暗的顛簸中長嘆了一聲,接著兩行清淚滑落臉頰,她扣著林崇巖的手臂收緊了些,將頭盡力埋進(jìn)那片黑暗中,在他懷里啜泣。
“怎么了?”林崇巖停了腳步,跪下身去看懷里已被淚水淹沒的姑娘。
云清搖搖頭,揉揉眼睛,手上抓的泥就被揉到臉上。
“我們這是死里逃生了嗎?”她小聲問道。
林崇巖道:“是?!?p> 云清把臉埋進(jìn)林崇巖的肩窩里,流了更多的淚。
這幾個月來,她流了太多次淚,流的淚比她前面十幾年都多,只有這次,她是為了她和林崇巖兩個人流。
一只手伸到她臉上幫她擦眼角擦鼻子,又將更多泥土抹到了她臉上。
云清扭過臉在淚眼朦朧中瞧林崇巖,像一只花臉小貓。
這大概是林崇巖第一次見到她這樣,在外人面前,她一直都很堅強,即使落淚,眼里也帶著肅穆和疏離。她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身子蜷縮成一團,只將小臉露出來,如受傷的小鹿在他面前求著安慰。
林崇巖臉上很平靜,只拍拍她的頭,柔聲道:“怎么哭成這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全弄到我身上了?!?p> 云清癟嘴,又要忍不住啜泣。林崇巖拿她沒辦法,拿起衣擺來給她擦臉。
“怎么,見到你我活下來了高興,還是見到我也活下來了失望?”
云清一個拳頭撞上林崇巖胸口:“什么時候了還說笑話。”
林崇巖道:“我不說笑話怕你眼淚都要流盡了。”他撫了撫云清的臉蛋,柔聲道:“忍著點痛,把我抱緊了,很快就能下去找大夫給你看腿?!?p> 云清點點頭,臉扭回去又埋進(jìn)他胸膛里。
林崇巖再次起身,抱著她朝山下走。一場惡戰(zhàn)消耗了他大半的力氣,但他不敢松勁,加快腳步只想趕快將云清送到醫(yī)館里。
只是他越走越覺得不對,逃離追擊時沒太注意,此時才意識到山下的景色已完全成了一片田野,看樣子他們已到了鄉(xiāng)下。
他的心暗暗收緊了。他們奔走得太遠(yuǎn),到了這里,還如何找得到什么大夫來。
云清在他懷里探出兩只眼睛來順著他的目光往山下望去,也看到了那片田野景色,一塊塊方形稻田被一條條交錯直道分割出來,一眼望去如棋盤一般。
“咱們這是跑到哪啦?”她問道。
“還不清楚,可能到了淳寧縣,等下去找個人問問?!?p> 云清道:“若還在淳寧,高襄派的那伙人還會再追上來嗎?”
他們已經(jīng)沒有能力,也沒有力氣再逃走了,除非真刀真槍地相搏,只可惜對方只會用弓箭先將對手打成篩子。
林崇巖肯定道:“不會,他們應(yīng)該以為咱們落崖摔死了?!?p> 云清頷首,想到了什么,嘆道:“也不知道千戶大人怎么樣了,我看大部分殺手都跟到了我們這邊,想必追擊他的人少,他應(yīng)該是能和我們一樣逃出來的吧?”
林崇巖道:“不管能不能逃出來,我已經(jīng)給他承諾了后路,他沒什么好牽掛的?!?p> 云清不說話了。這人總是這樣,似乎對旁人的性命安危不太在意,即使對方是自己的忠誠干將。
但她也沒什么可抱怨的,她想起剛剛縱身躍上平地的時候,林崇巖的雙臂緊緊護(hù)在她身前,將她的身子掩護(hù)在自己懷里,才讓她不至于落地時被跌散了身骨。
云清眼角又有點濕潤,臉再次縮回林崇巖的肩窩里,氣息呼在他的皮膚上。
“云清?!绷殖鐜r的聲音從她頭頂上傳來:“若是…”
他的胸膛起伏,發(fā)出悶嘆。
“若是找不到醫(yī)館,我只能先帶你找戶人家落腳,再給你找個赤腳大夫來看。你堅持一下好么?!?p> 他伸手又摸摸云清的烏發(fā),摸到了玉蘭銀簪。
云清“嗯”地答應(yīng),輕聲道:“沒事,我能堅持住?!?p> 她探出臉,在他脖子上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