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休息
繃帶纏上木板,纏在云清的左腿。這是簡易的固定裝置,是赤腳大夫給她做的,也是在這個地方他唯一能為她做的。
她清楚地記得,當(dāng)鐘大夫?qū)⑼裙峭绞终坏臅r候,她緊緊咬著木棍留下一塊塊凹槽,淚水繃不住充盈了眼眶。
好在林崇巖用力抱住她把她固定在他懷里,才讓她挺過這一艱難的時刻。她快疼暈過去的時候,從她背后伸出的手輕輕擦去她額上的冷汗,用溫暖的臉頰湊在她的鬢邊,她就在這輕柔的安撫中漸漸闔眼沉靜。
睡夢中又被熟悉的血腥味包圍,這味道本應(yīng)令人不適,她卻莫名覺得安心,于是再次沉入夢境墮入虛空。
很久之后,她被禁錮得太久,想挪挪身子卻事未如愿,于是迷迷糊糊中抽出手來揉眼睛,想把睜不開的眼睛揉進(jìn)一些日光。
一只手把她的小手拿開。
“怎么樣了?”林崇巖低沉的聲音出現(xiàn)在她耳邊,呼出的氣息能鉆到云清的耳朵里去。
云清還是迷迷糊糊地醒不過來,手動不了,就歪過頭在林崇巖胸前的衣衫上用力地蹭蹭眼睛,再一次嘗試把眼睛睜開。
“醒不過來了么?!绷殖鐜r把她的臉蛋從懷里捧起來。
“嗯?!痹魄妩c點頭,眼皮還是很沉。
黑暗中云清感到那雙手掌在她臉上滑過,撩去在她臉上粘得亂七八糟的散發(fā),一路滑動著到她下顎。云清自己好像還是不滿足,扭了扭身子和臉蛋引導(dǎo)那雙手掌撫摸的軌跡。
“別蹭了,姑奶奶?!绷殖鐜r道,用指頭在她臉頰上彈了彈。
還挺疼的。
這下云清終于睜了眼,從林崇巖的手掌間抬起眸子瞧他。
“還疼嗎?!绷殖鐜r問道。
“本來已經(jīng)不疼了?!痹魄迕橆a:“但是你剛剛給我彈疼了?!?p> 林崇巖露出微微笑意,手掌安慰性地在他剛剛彈過的地方揉了揉。
云清從炕上坐起來,這才看清,此刻她躺在土炕上,上身被坐在炕頭的林崇巖抱在懷里,后者早已脫下玄黑色的外袍罩在她的身上。
夢中那股血腥味就是源自這外袍。
“你的傷怎么樣了。”
云清握住林崇巖的手臂將袖子往上一擼。
長長的傷口像一條蛇蜿蜒向袖口深處,只是那溝壑已被一條條交錯的黑線穿梭合攏,成了拔地而起綿延不絕的山巒。山巒之上,還殘留著風(fēng)干發(fā)黑的血斑。
“這么長的傷口…”云清抬頭。
林崇巖神色淡淡:“還好,箭頭劃的,已經(jīng)縫合上了?!?p> “是鐘大夫給你縫的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早就睡成死豬了,知道什么?!?p> 云清想到她剛剛睡著林崇巖就這么抱著她,一直都沒放開過,那他,難道就這么一邊抱著自己一遍伸出手臂讓大夫縫的?
這樣精細(xì)的縫合線,估計要耗費一柱香吧。
云清問道:“很疼吧?”
“還好,這不算什么?!?p> 云清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堅忍,但在痛楚面前還是會戰(zhàn)栗流淚,即使這樣的痛楚不過短暫一瞬。而林崇巖則能夠這么平穩(wěn)安定地接受這種痛楚,忍受綿長持續(xù)的痛楚。
林崇巖什么都沒說,可云清突然就想到了他經(jīng)歷過的那次。
那才是真正的疼痛吧。
云清看著那條交錯黑線的紅蛇,目光閃了閃,低頭沉默。
林崇巖還不知道他懷里的姑娘心中的觸動,只是見到她低頭閃躲目光的樣子,便微笑問道:“怎么,想到什么了?”
“沒什么?!痹魄遢p聲道。
林崇巖掀開罩在云清身上的外袍,露出她纏著木板固定的左腿。
“這兩天你不能下地,也不要挪動??赡芪覀冞€得在這里多呆幾日。”他道。
云清點頭,她唯一慶幸的便是腿傷還有康復(fù)機(jī)會,讓她不至瘸腿。
她還想去南京,回福建,不應(yīng)該這么早就瘸了腿。
林崇巖又將外袍合上,袍領(lǐng)搭在云清的肩頭讓她的頭露出來,秀發(fā)披散如同瀑布落到袍上,與那黑色的面底融為一體。
“再休息會吧。”他道,輕輕拍著云清的頭發(fā),把她身子往上抬了抬。
“好?!?p> 云清沒再睡著卻也沒再動彈,只因她在說完不久后就聽見林崇巖沉悶有頻率的呼吸聲,她靠在林崇巖起起伏伏的胸膛上,知道他一定也累壞了,到現(xiàn)在才真正得到一時半刻的休息。
就讓他好好睡吧,不要弄醒他。
云清的頭往外袍里縮了縮,鼻腔里都是外袍主人身上的氣息,是淡淡的奇特味道。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落山的時候,李老農(nóng)種地回來了,他手上還帶著從鄰居家借來的一只活雞,是為了殺雞給這兩個受傷的住客補補身子。
只是一進(jìn)來,那個高大男子正靠在炕頭上闔目沉睡,身前的玄黑色外袍一陣簌簌,小姑娘冒了頭出來,豎起食指放在嘴前,提醒老農(nóng)別出言叫醒他。
李老農(nóng)會意地點點頭,捏住雞脖子的胳膊抬了抬,給云清展示今晚的大餐。云清目光閃閃,緊接著粲然一笑,欣喜充盈。
……
牢房的門開了,一束光照射進(jìn)地牢在凹凸不平的地磚之上鋪展出一條明亮道路。
刑靈均背對著這塊突如其來的亮光,幾日來牢門開開合合不斷有人進(jìn)出,她心中總是燃起希望是有人來救她,可現(xiàn)實一次次地將她內(nèi)心的火苗澆滅,直到火焰再燃不起來。
希望似一縷青煙,風(fēng)過便煙消云散沉寂落灰。
刑靈均背對著沒有轉(zhuǎn)身,只聽見腳步聲交疊著靠近,直到他們開啟她所在牢房的牢門。
“刑小姐!”鄭緒誠奔進(jìn)來跪下來在刑靈均身后,伸手把她的身子翻轉(zhuǎn)過來。
刑靈均終于在明暗交替間睜開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滿臉關(guān)切的鄭緒誠。
“鄭…哥哥?”她還是不敢相信。
“是我,是我,我?guī)愠鋈?。”鄭緒誠慌忙把她抱緊了從干草堆里拉出來。
“鄭哥哥?!?p> 刑靈均又喚了一次,這次她終于確認(rèn)了眼前這個人,只是還有些忪怔。
鄭緒誠的五官擰在一起,清秀的臉龐也變得古怪。
“刑小姐,我來救你出去,別怕。”
他印象中的刑靈均,小臉蛋永遠(yuǎn)肉乎乎的,眼睛永遠(yuǎn)彎彎像個月牙兒??稍趺炊潭處滋?,她就像被人抽空了魂魄,抽走了生機(jī),臉頰凹陷,目光也木然。
鄭緒誠的心突然就刺痛了一下,怒意更是沖上頭頂。
“你們到底對刑小姐做什么了!”
高玉明立刻甩鍋出去,朝牢頭喝道:“牢頭呢?我讓你們好好照顧刑小姐你們就是這么照顧的?”
牢頭連忙跪倒,連連賠罪,無非就是那套說辭,不聽也罷。
“鄭哥哥?!?p> 鄭緒誠目光轉(zhuǎn)回刑靈均,只見他懷里的小姑娘臉上的呆滯慢慢化為悲傷,嘴一咧,放聲痛哭。
鄭緒誠只給她擦淚,然后將她身子抱起來走出牢房。
高玉明自知理虧也只能跟在后面。
走出地牢的那一刻,刑靈均終于停下哭泣了,但眼淚鼻涕還掛在臉上,沾滿了整張臉。
高玉明站出來,對一臉肅穆的鄭緒誠說道:“一場誤會,本官晚點就寫信到京里給閣老賠罪,如有機(jī)會一定進(jìn)京當(dāng)面賠罪?!?p> 鄭緒誠沒回答,雙唇緊閉。
高玉明抬手遮住刺眼日光,望向天邊幽幽道:“既然如今人已安然無恙,想必二位也不會在杭州多做停留,本官立刻吩咐下人備好車轎客船,送二位回京。”
鄭緒誠終于開口,語氣仍舊冰冷:“不用了,我們自己會安排。”
他轉(zhuǎn)向高玉明:“高大人,我之前說過東廠的林督主也在這,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他也肯定會知道,刑閣老這次能回內(nèi)閣也是受林督主舉薦,他二人的關(guān)系不言而喻。你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和林督主解釋今日所為,以免他回京參您?!?p> 高玉明的臉色驀地一變。
“若林督主找過來,本官自會解釋?!备哂衩魈帜Υ炱鹣骂M,突然放慢了聲速:“就不勞鄭公子操心了?!?p> 鄭緒誠眉頭擰得更深了些:“你們還沒去迎接林督主嗎?”
“林督主既然奉皇命便裝出行,本官也便不好主動尋找叨擾?!?p> 鄭緒誠點頭放松了眉心,高玉明試探性的神態(tài)總讓他心中隱隱不安,但他卻不知究竟為何不安。
無論如何,盡快帶刑靈均離開這兒才是正事。
于是他徑直朝前走甚至沒有和高玉明告辭。書童茗珠迎過來把主人迎上馬車。
刑靈均抬起頭,終于讓日光真正布滿臉龐,只在黑暗潮濕的牢里呆了三天,卻像一輩子那樣久,久到她快忘了日光暖身的感覺。
鄭緒誠低頭看她,臉上的嚴(yán)肅一時半會沒有緩和下來,沉著聲音道:“別怕,我送你回家?!?p> 那個詞讓刑靈均的眼睛睜大了一點,透出一點生機(jī)來。
“回家?”她問道。
鄭緒誠一愣,他是想說回客棧,可脫口而出回家。
刑靈均抬起身子:“我想回家,你送我回家好么!”
她又哭了。
鄭緒誠終于緩和了神情,忙安慰她:“好,我送你回家,見你爹娘和爺爺?!?p> 刑靈均卻哭得更兇。
鄭緒誠急切解釋:“我沒騙你啊,今天咱們就回去,你就能見你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