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害人
馬車行駛路上,鄭緒誠脫下外衣蓋在刑靈均的身上,讓她的頭放松地靠在車廂壁上,讓她能睡個好覺。
但刑靈均還是扭著身子怎么都睡不安穩(wěn),扭著扭著還是醒了過來在搖晃的馬車中抬起小臉蛋懵懵懂懂地看向鄭緒誠。
“怎么了?”鄭緒誠摸摸她的頭,給她遞過來水囊。
刑靈均抱著水囊一飲而盡,多日來她沒喝過幾次水,這是她第一次這么肆意地用清水滋潤口腔。
放下水囊,目光怔怔地望著環(huán)繞四周的帷布,若有所思又悵然若失。
她真的好想家啊。
她本來是想仗劍走天涯的,可怎么還沒走兩步,就成了階下囚,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她期待的大俠一個都沒出現(xiàn),想過的暢快生活也成了暗無天日的黑白顛倒。
她才意識到,她真的想家。
鄭緒誠傾過身子,拿袖子給她擦淚。
“我們稍稍收拾一下,我就帶你回京,很快就能見到你爹娘了。”他道。
“真的嗎?”刑靈均終于不再像之前那樣放聲大哭,只是細著聲音小心翼翼地確認。
鄭緒誠道:“是啊,我不騙你,你信不信我?”
刑靈均點點頭。
“那就安安心心的,回了家也別任性了?!?p> 鄭緒誠再次伸手,摸摸她的發(fā)髻。
只是這次馬車突然一停,他的臉險些埋進刑靈均蓬亂的發(fā)髻里。
車外一聲粗獷地低呼。
“讓開!都讓開!”
這聲音卻分明熟悉。
刑靈均突然翻身起來掀開了車簾。陽光從車外透進來,也亮出一個大漢在馬上疾馳的身影。
這身影此時正受身下馬兒受驚的制約無法再前行,只能抓著韁繩用力控制著坐騎凌亂的步伐,一時間,在鄭緒誠他們乘坐的馬車旁打起了轉(zhuǎn)轉(zhuǎn)。
刑靈均探出了頭,欣喜地想要出言喚人。
“危險!”鄭緒誠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跟著上前想攔住這姑娘。
可刑靈均此時已經(jīng)開口,一聲親切的呼喊:“徐大哥!”
馬上的徐錦州還拉著韁繩,頭卻猛然一回,率先看到的就是刑靈均那張灰頭土臉還帶著淚痕的臉。他猶疑了一下,還是認出了這張臉是之前跟著他們的那個小姑娘的。
“唉,你…”徐錦州剛開口,又很快看到了車里同樣探了半個身影的鄭緒誠。
他更加狐疑,閉了嘴。
鄭緒誠見過徐錦州,見過他跟在林崇巖身邊,是林崇巖的手下。
“千戶大人?!编嵕w誠還是愣了一下,又有些遲疑,更多是驀然生出的一絲冷淡,想到半個月前林崇巖一腳踹他下湖的場景,對對方的手下自然也沒有太多好感。
千戶大人?刑靈均顯然還不清楚林崇巖的身份,還當他是尋常商人,此時回過頭疑惑地看向鄭緒誠。
只是鄭緒誠不準備向她解釋,目光就開始向車外脧巡。
“別找了?!毙戾\州的語氣同樣冷淡,甚至還帶著幾分憤惱:“云丫頭不在這?!?p> 他低下頭,咬了咬牙:“督公也不在?!?p> 鄭緒誠還沒意識到對方話語中的含義,只收回了目光。
何必呢?她已經(jīng)說的那么明白了,他何必再去找她?難道真要看到她和林崇巖在一起才高興?
鄭緒誠心中突然有些苦悶。雖然云清叫他不要去妄加猜測她和林崇巖的關(guān)系,但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去想,去揣測。
這樣想非君子所為。他搖搖頭,驅(qū)散腦海中浮現(xiàn)的那種惡意。
這惡意浮現(xiàn),連他自己都驚詫,只因一直以來他都是謙謙君子,待人接物從未有過惡意。
不知是因為不甘,還是因為記恨,他竟然有朝一日也能變得稍稍可憎。
他回過神,也不愿再和面前這個林崇巖的手下周旋下去,只客氣道:“剛剛家仆駕車沖撞了大人實在失禮,我本應(yīng)下車賠罪,怎奈實在有事急著趕路,還望大人諒解?!?p> 徐錦州好似沒注意聽他的話,只點點頭,拉了疆繩別過馬頭準備讓行。
鄭緒誠這才注意到,徐錦州的眼圈黑黑,整張臉浮腫得很,雖然仍舊英武非凡但周身都透著一股落寞哀愁之感,與以往爽朗硬氣的形象竟然大相徑庭。
困惑剛剛升起,就看到眼前的徐錦州緩緩偏過頭來,像是意識到什么似的,張開發(fā)白的嘴唇。
“你們是從知府衙門出來的?”
“是?!?p> 徐錦州皺著眉頭歪著頭,望向車里的刑靈均,木然失神的目光漸漸變得炯炯:“這丫頭是怎么了?在衙門里出什么事了?”
鄭緒誠一把護住刑靈均把她拉進黑暗中,只警惕地道:“沒什么。”
“沒什么?”徐錦州的眉頭漸漸加深,目光變得更加凌厲,開口反問道。
鄭緒誠不信任眼前這人,更不愿意再和他周旋,仍道:“這和大人沒什么關(guān)系?!?p> 徐錦州緊閉雙唇,回頭望了望街頭的衙門,又望向車里的鄭緒誠,更加沒有要離開的架勢。
“還請鄭公子下馬,我要找你聊聊?!?p> 刑靈均坐在車里,身上裹著鄭緒誠的外衣,只覺得暖和和安穩(wěn),但車外的一幕卻打消了這剛剛升起的安心。
車外的草坪里,人高馬大的徐錦州砂鍋一般大的拳頭打在了鄭緒誠的臉上,后者身子一歪直接栽倒在地,血像溪流一般從鼻子里往外流,將他身下的草叢沾了一圈又一圈。
“緒誠哥哥!”刑靈均躍出馬車直奔過來,扶住了站不起身任由鼻血流淌的鄭緒誠。
“混蛋!”徐錦州的雙眼感覺要噴出火來,拳頭仍舊緊緊攥在胸前,感覺隨時又要掄起。
“泄露欽差行蹤,壞了皇差,你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他拔出腰刀,攥在手里,青筋在手背暴起。
刑靈均接著鄭緒誠臉下的鼻血,只瞪著一雙大眼睛不知所措。
她身旁的少年揚起臉,臉上卻是說不出的悲慟。
“我…我不知道?!编嵕w誠搖頭,又提高了嗓門:“我沒想到會這樣!”
他原本只是想救刑小姐,他以為僅憑一個東廠提督的身份,就無往而不利,卻沒想到,竟會讓他人送了性命。
“為什么,他們怎么敢呢?”他還是不相信。
徐錦州惡狠狠地道:“為什么?等我先殺了姓高的,再殺了你,你就可以去地府問他為什么敢有這樣的膽子了!還有,臨死前你也先問問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豬腦子!”
鄭緒誠攤開手,看著血滴一滴一滴地在他手心里綻開花朵,他目光怔怔。
是啊,他居然這么蠢。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認識到了自己的愚蠢,只因這次他確確實實要付出代價。
以前還有云清安慰他,可如今,連那個安慰他的人也被他的愚蠢害死。
“到底怎么了?”刑靈均抑制不住對眼前景象的驚懼,哭了起來。
徐錦州的刀越攥越緊,但他還是沒有揚起它。雖然脾氣爆烈,但他知道刀尖該沾上什么人的血。
他飛出一腳,踹在鄭緒誠肩頭,將他屈下的身軀向后踹翻過來。
“你滾吧,老子弄死高玉明再來找你算賬。”
徐錦州收起刀,轉(zhuǎn)身要走。
他本就是為了到知府衙門算賬,安全以來他極力克制的恨意怒火如今又再次被挑起,比之前更甚。
他要把高玉明的頭砍下來才能平息這恨。
“千戶大人!”鄭緒誠捂著鼻子掙扎著站起,想要攔住徐錦州。
徐錦州回頭:“你還要做什么?”
鄭緒誠只盯著他:“你是要去殺高玉明?”
徐錦州冷聲道:“我不只要殺高玉明,連他兒子,他兒子的朋黨,我都要殺!”
“你不能這么做?!?p> “因為他是什么四五品的官員?刺殺提督,別管是多大的官,我都可以就地問斬!”
鄭緒誠只問:“你有沒有想過他連提督都敢刺殺,更不要說殺你一個錦衣衛(wèi)?”
這句問話讓徐錦州怔了,手上提著刀腳下卻不動了。
“如果你現(xiàn)在殺入知府衙門,誰又知道會出什么事情?高玉明會不會搞出什么其他下手來?”鄭緒誠接著問。
這次他的眉頭聚攏神色鄭重,清秀的臉上揚起的是堅定深沉的情緒。這情緒感染到面前的徐錦州,令對方收了一貫的輕蔑不屑,竟也順著他的提問進入深思。
“千戶大人這次逃離虎口,殺手奉命回稟,定然讓高玉明增加防備?!编嵕w誠一面捂著鼻子,一面抬眸凝視對方:“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在等著你出現(xiàn)?”
徐錦州沉默良久,只是胸口還在有力地起伏。
“千戶大人?!编嵕w誠還是先開口:“為今之計應(yīng)先快信送到京城,就算來不及送往京城也要送周邊城府,調(diào)遣足夠的兵衛(wèi)過來包圍高明玉的府邸,再深查下去,方是正事?!?p> 徐錦州側(cè)目瞧他,想說什么,但胡須環(huán)繞的發(fā)白嘴唇只是動了動,還是未吐露一字。
只因鄭緒誠的話讓他驀地想到殺手追擊之時,林督主囑咐他的話。
“若我死你生,你知道該怎么做。”
此刻他仰頭,目光越過鄭緒誠,指向遙遠湛藍的天空。
他確實頭腦發(fā)熱沖動行事了,督主囑咐過他的話,就因為他的怒火被一股腦地拋之腦后。
督主所言,絕不是讓他單刀匹馬找高玉明算賬,剛出虎口又入虎口。督主從來只從皇命帝心不會逾越行事,因這謹慎才能長保高位。
他怎么就忘了?
“咣當”一聲,刀落到地上,陷入茂密的綠草叢里。徐錦州長嘆一聲,不甘也無可奈何,說道:“行,我即刻派信,不光兵衛(wèi)要來,我東廠與南北鎮(zhèn)撫司的人也要來!等人來齊了,再讓他混蛋一家老小去見閻王!”
聲音震天動地,鄭緒誠卻是為這最后一句屠戮滿門的話語顫了一顫。
徐錦州平視他,伸手捏在他肩頭漸漸用力,冷冷地道:“也就在這種時候你還有點腦子。”
鄭緒誠不是感受不到肩頭愈發(fā)加重的疼痛,似是要將肉里的骨骼捏錯位,但這回他在面上盡力保持平靜,目光仍舊凝視徐錦州。
“云清云小姐。”他喉嚨動了動,頓了一下又道:“確定沒了嗎?”
“我找遍了山頭,也沒找到,只有懸崖,忘不見底?!毙戾\州的聲調(diào)冷得讓鄭緒誠心頭發(fā)涼。
鄭緒誠垂下眼簾,緘默。
“記住,人是你害死的?!?p> 徐錦州手掌收緊,緊接著一陣骨骼碰撞的聲音從對面這個清秀少年的肩頭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