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豫在開封的時候就以不知禮節(jié)總是得罪人著稱。
但他好歹是進士出身,大宋官場上的那些彎彎繞和斗爭手段還是見過不少。
他能意識到趙樞會用打一派拉一派的手段來處置兩浙路的官吏——就算不為別的,只為了給官家一個交代,也總得挑出來這邊的幾個官吏處置。
他本以為這次被選中的幸運兒會是臺州知州趙咨道、通判李景淵這兩個棄城逃跑的昏官,沒想到趙樞居然是沖著自己來的。
“大王,臣縱然有錯,引發(fā)民變之事可萬萬不敢承擔。
這些明教的刁民明明是伺機生事,圖謀不軌。
若是處置臣等,以后兩浙的官吏畏手畏腳,難道還要陪著笑臉去哄那些告官的刁民不成?”
劉豫這會兒一句“臣等”便是暗示趙霆趕緊幫他,趙霆這會兒也驚出一身冷汗。
他心道怪不得陳建人稱“不倒翁”,居然以退為進,這么快就回應(yīng)了趙樞的拉攏。
剛才自己沒有表態(tài),這會兒肅王發(fā)難,自己不拉劉豫一把,說不定也要成了肅王以后收拾的對象。
仗著韓世忠跟自己關(guān)系不錯,趙霆咬牙道:
“肅王,劉察訪當時也算是雷霆手段穩(wěn)定一方,可能多少有點偏激,可終究是為兩浙穩(wěn)定考慮。
當時那些刁民收了錢卻仍不肯交出供奉,這征收花石綱的官員差役無奈,又怕欺君,一齊來官府伸冤,若是不把他們安撫好,誰替朝廷征收花石?誰替朝廷征糧?亂民鬧起來的時候,誰替大宋剿滅群兇?
劉察訪最多急躁了些,中了朱勔那廝的詭計,大王可不能處置啊。”
陳建等人紛紛低下頭,都感覺臉上火辣辣,臊得慌。
朱勔在的時候非常猖狂,他以朝廷用度為名四處索取花石,有人不肯捐出,他就指使應(yīng)奉局的差役一起去官府鬧事,聲勢非常浩大。
兩浙的官吏本來就跟朱勔穿一條褲子,有這官吏鬧事的借口,自然奮力出擊,將那些不肯交出自家財物的百姓定為亂民拷殺。
魔幻,非常魔幻,起碼趙樞還是第一次聽說居然有官吏聯(lián)合起來要說法最后痛擊幾個亂民的事情。
偏偏如此魔幻的場面劉豫居然還能振振有詞地辯解,想把黑鍋都甩到已經(jīng)掛了的朱勔頭上,說自己不過是被朱勔蒙蔽。
陳建不住的給趙霆遞眼神,讓趙霆少說兩句——
肅王很明顯就是沖著劉豫自己來的,其他諸官最多就是被教訓(xùn)一頓,罰俸、丟面子就已經(jīng)頂天了,你還閑的沒事跳出來,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嗎?
可趙霆并沒有感覺自己做的有什么問題,甚至他還覺得自己優(yōu)勢很大。
如他所說,當時來鬧事的都是兩浙路的官吏,雖然應(yīng)奉局被裁撤,可他們還是大宋的官,不給他們一口飯吃,估計又會來鬧事——肅王你有本事就把他們定調(diào)子定成反賊,讓他們找你談?wù)勑?,你再他們都殺了?p> 趙樞并沒有理睬趙霆。
打群架要盯著一個人打,文爭也要盯著一個人使勁。
他仍是一臉嚴肅地盯著劉豫,冷笑道:
“有人鬧就聽他們的,這才看出這制度的迫切。
嘿,一群官吏吃著大宋的皇糧,仗著有后臺,不走正常程序,靠著鬧來解決,反倒是把走正常程序的百姓定為亂民。
百姓不敢告官,你猜他們會做什么?還說跟你沒有關(guān)系,簡直是笑話。
路、州、縣的官員無擔當,不能在這些鬧事的人面前守住底線,這么大的事情沒有開專題會,沒有調(diào)研,沒有認真聽取各方面的意見。
花石綱令兩浙糜爛,天子被蒙在鼓里,這都不是一日之過。
這么長的時間,你們有沒有認真商議,有沒有留痕跡、對下面有沒有指導(dǎo)意見?
現(xiàn)在好了,直接把矛盾推給朱勔奸邪、官吏鬧事,把自己摘得清清楚楚,連本王都接到舉報都要聽聽各方的意見處置,你們倒好,居然只聽那些官吏一面之詞就做出批示,將告官的百姓直接處置。
這決策之兒戲、治理之混亂、工作之片面、方法之粗野,真是讓本王見識了。
就這還敢說大敵當前需要處置,我看有些人就是最大的敵人,有你們便給方臘平添十萬雄兵!”
帳內(nèi)鴉雀無聲。
萬俟卨已經(jīng)嚇得腿軟,不知道這一路上都風輕云淡,溫文爾雅的肅王為什么會突然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陳建等人低頭不語,趙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想認錯,可又怕趙樞借坡下驢,趁他認錯直接給他定罪。
周圍的氣氛非常古怪。
“陳制置。”
趙樞開口道:
“劉察訪的工作方法粗暴,存在很多很嚴重的問題,暫時停職處置,就由你暫代察訪使?!?p> 陳建趕緊點頭稱是,非常同情地看了劉豫一眼。
劉豫這會兒的臉色也非常難看,肅王停了自己的職務(wù),以后肯定會追加處置,就算沒有像逼死朱勔一樣對自己下手,也讓劉豫陣陣目眩。
他不顧陳建一個勁給自己使眼色,憤然道:
“大王如此不公,豈不是寒了兩浙路官吏的心?誰還敢為大王做事?
大王這是不教而……而罰!我不服,我不服!”
你特么快少說兩句吧!
劉豫這個刺頭要是人品高潔還有話說。
關(guān)鍵這是個人品低劣,據(jù)說還有偷竊癖的刺頭,不倒翁陳建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幫他圓住,也只能裝死不認,等待趙樞對他的處置。
趙樞對劉豫的跳腳毫不畏懼,他冷笑道:
“當時應(yīng)奉局那些官吏鬧的時候,是不是也說著同樣的話?
真是笑話,不想做事的就抓緊請辭,我大宋現(xiàn)在最不缺的就是想當官的人。
哦,對了,要是劉察訪想辭官就盡管說,省的我跟朝廷上奏參你了?!?p> 劉豫不知禮節(jié),可也知道讀書人不當官在大宋就徹底廢了,他沒有繼續(xù)跟趙樞犟嘴的勇氣,也只能緩緩垂頭不語。
“這就好。”
趙樞看了一眼身邊已經(jīng)呆住的萬俟卨。
“有沒有記好?”
“記,記著呢!”萬俟卨生怕趙樞突然針對自己,趕緊忙不迭地道。
“這就好,多記一句。
本王就是喜歡劉察訪這種雖然桀驁不馴,可又不得不跟本王一起建設(shè)美好新大宋的模樣?!?p> 他長身而起,直接跳過還在發(fā)呆的劉豫大步出帳,陳建猶豫片刻,趕緊緩步跟上去,低聲道:
“大王,就這樣完了?”
“不然呢?”趙樞笑道,“像對付朱勔一樣,抄沒這劉豫的家產(chǎn)?”
“呃……”陳建一時說不出話。
趙樞之前確實是這么做的,不過那也是建軍之初,針對的目標也是朱勔這種真正罪大惡極又非常有錢的人。
朱勔家的資產(chǎn)可以讓趙樞的禁軍不缺物資和賞賜,還能大大震懾兩浙不從之人。
劉豫家里雖然有錢,可如果再用對付朱勔的手段,不一定還能收獲不錯的成績,反而會坐實趙樞逼死各路守臣的罪過。
世上不止有死刑和無罪兩種結(jié)果,對付劉豫,官場上的其他手段能發(fā)揮更好的作用。
陳建小步跟隨在趙樞身后,頗有些無奈地道:
“朱勔還在時,江南都以他為上官,誰敢說聲不字,連臣也收了他的不少好處,為他處置了不少事情。
還請,大王原諒則個?!?p> 趙樞停下腳步,微笑道:
“那現(xiàn)在呢?”
“臣愿與大王重建兩浙路。”
大宋吏治潰爛已久,趙樞比誰都明白,沒有明確的規(guī)矩,一切都是白給。
陳建能保持不倒,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做事能讓上官滿意,他自然要留下為自己做事。
“不過,臣還是覺得大王有些操之過急?!标惤加铋g蹙著一股憂慮,“劉豫畢竟是一方察訪,將其罷黜,一定會讓不少人憂心忡忡。
如果這會兒打起來了,與戰(zhàn)不利啊?!?p> 這個我也知道啊……
如果能在兩浙路多呆幾年,趙樞一定會采用更靈活的手段,一點點扭轉(zhuǎn)這邊的吏治,到時連自己的班底都有了。
可現(xiàn)在時不等人,開封那邊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拖后腿的前兆,趁著現(xiàn)在一切都還在控制之中,他也只能抓緊在平定方臘之余把能做的多做一些,就算多弄倒一個貪官也好。
不過,他嘴上還是要給陳建一點信心:
“放心,有韓良臣在,賊人不足為懼。
倒是陳制置,兩浙路的吏治不是靠本王的幾句話就能扭轉(zhuǎn),之后的出現(xiàn)問題不打緊,可如果頻頻出現(xiàn)相同的問題,我先拿你是問?!?p> 陳建趕緊連連點頭,表示后面一定會多多用心,趙樞吩咐的事情不敢有絲毫的違背。
·
劉豫看著趙樞離開的背影,心中的憤恨不斷飆升,卻又無可奈何。
趙樞這一句話,基本堵塞了他日后升遷的希望,身為一個宋人,天大地大朝廷最大,他又能做什么?
告官?笑話。
刺殺?做夢!
文官的手段對文官和軟弱的皇族還是有效,可對待趙樞這種掌握兵權(quán)的皇子,基本沒有卵用。
難道這口氣就只能咽下?
趙霆躡手躡腳地逃走,其他人也都投來一個憐憫的表情紛紛逃竄,知道以后劉豫這種本來就是從開封被貶過來的人再貶就有可能去嶺南了。
劉豫惶惶無措,胸中憤懣至極,卻也只能無能狂怒。
可惡,可惡啊。
趙樞!趙樞!我要殺!我要殺了你!
就在他無能狂怒的時候,身邊突然響起了一個油膩的聲音。
胖墩墩的萬俟卨一邊收拾筆墨,一邊搖頭晃腦地嘆道:
“哎,肅王太過分了,我一個純路人都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