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六日，第七日之時，天璣、天樞兩郡之民皆按照戒令囤存四日糧食，封閉于屋內(nèi)不得外出。
街巷皆空，一朝一夕間，頓感千萬頃地荒涼。城中清冷非常，無有人跡，竟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槐花嶺一處山野空地，有二人一前一后慢步而行，一高一矮，皆臂扶拂塵。
“今日未曾有變，許是不會有異象吧?！?p> “不可懈怠。”
胥荊話畢，抬臂伸前，四指攥于掌心團出一白色咒印。開掌之時，只見咒印四射白光，沖于上空形成百丈屏障。
“師尊這是……？”
胥荊遙望遠處，許久才回應(yīng)：“嗯?！?p> “師尊在想什么？”辛靈子轉(zhuǎn)了拂塵別于腰后問道。
“不可測其緣由?！?p> “確實突然，總不能說是到了那一天，一道驚雷不小心劈破了天帝娘娘的紅肚兜，那肚兜質(zhì)地太差，遇水掉色，從天宮中飄下來被雨沖著就……”辛靈子朗聲笑笑，正欲轉(zhuǎn)身問問胥荊，師尊有沒有見過天帝之時，便被胥荊一記冷眼扼啞了喉嚨。
……
“師尊你盯我作甚？”
“何時了，還如此輕挑言行?！?p> “師尊是同意讓弟子哭了？”
“……”
“別看我，師尊是想讓弟子此時此刻悲喜交加不成?！毙领`子無管胥荊甩袖怒走一側(cè)，出指掐訣兒幻化出一短簫。
“跟緊些?！瘪闱G還是放心不下那個劣徒。
“荒山野嶺，也沒個野果子讓我嘗嘗?！?p> 語罷，豎簫于唇前。一聲刺耳簫聲沖撞山林，鳥雀驚飛。那聲調(diào)詭譎，似如萬丈魔窟中百鬼哀嚎。加持靈力，辛靈子額前印記越發(fā)鮮紅。
“師尊！”
辛靈子突然豎簫，遠指身側(cè)遠方。胥荊迅速反應(yīng)，掌中拂塵幻化為劍。側(cè)身后瞥，內(nèi)力隱現(xiàn)，衣袂隨風(fēng)搖。轉(zhuǎn)了左后方向，輕步直奔一紫影而去。
辛靈子跟于胥荊身后，見那紫影時隱時現(xiàn)，卻是沒有絲毫要停步意思。
瞇眼心道“蠢貨”二字，便高抬臂于空中打了一個響指。
只見空中那片泛著白光的屏障迅速收攏，罩于那紫影子上方。頃刻間屏障邊緣刺下百尺長鋒，刺入紅泥土地形成牢籠，將紫衣人困住。
那人抵命想要外逃，卻始終無法逃離半步。任憑手中木琴如何砸劈，那牢籠紋絲不動。
試圖用靈力破此牢籠，無奈學(xué)藝不精，方于指尖點起的紅色火焰，未曾見世幾眼便立刻消失不見。
辛靈子見人動作如此怪誕，笑得前仰后合，嗤笑一聲玩味戲謔道：“我原以為是個鳥蛋，未曾想原來是個龜孫。原來你不會啊，不會就算了，怎么腦子也沒有，知道何為仙道么，還自不量力妄圖抗衡？你這動作似是要癲狂，不怕心脈混亂暴斃身亡么？”
“邪道！放我出去！”
“哎？錯了，邪道是我，你看他作甚？”辛靈子指上捻出一朵冰凌花兒，送至胥荊眼前，懶嗓言：“這位可是正道?！?p> 胥荊推開辛靈子小臂，那朵冰花瞬間化為水滴落地。近前一步問道：“你為何于此地？”
“正邪不兩立，我與你沒有什么好說的?！?p> “這你就錯了，邪道是我，正道是他，正邪兩不兩立那也是我們二人私事，輪得到你多管閑事，扯著舌頭胡言亂語？”辛靈子看了看那人小臂上裂傷，扯唇冷眼道：“問你什么就答什么，還想被我這簫聲再裂幾條肉皮么？”
“狗雜種，有你說話的份兒么？”
辛靈子看了胥荊一眼，見其未曾有所言，便放心大膽地將身后拂塵取下，化劍執(zhí)于掌心，未曾夾雜靈力猛勁刺入其人腿根。動作流暢，不帶有絲毫猶豫。
那人嘶聲半跪地，按住傷口怒目。待劍被拔出后，疼得那人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叫聲。
安命劍尖留些許血跡，只是眨眼間便化為血氣，揮散于四周不見蹤跡。
“罵人要講策略，本來你這話倒也沒什么。可我是他養(yǎng)的，你道我是狗，豈不是間接性罵了我?guī)熥?？那我可忍不了?！毙领`子將劍收于腰后，挪著腳步遠離了那二人，樂呵自在地去摘樹葉了。
“你于此地作何？”胥荊無管那人身上傷，淡聲又問一遍。
言語中是為淡然，也是為無奈。
“我已非是你徒弟，已經(jīng)離開瑤諜山，胥道長還要繼續(xù)限制我人身自由么？”
此人于瑤諜期間受不了外人唾罵，修仙不得還要背負責(zé)難，便棄師去尋另一處謀生。畢竟瑤諜于那段時日確實是為眾矢之的，胥荊自是覺得情有可原?？伤律胶髤s跟了清心教胡作非為，胥荊有意不管不顧，卻始終難忍心痛。
辛靈子于一側(cè)叼著樹葉，看似百無聊賴輕松肆意，心里卻揪著胥荊。
從胥荊散下屏障的那一刻起，他就猜到。如若卜筮出的紅血雨與他這位曾經(jīng)的師哥有關(guān)，胥荊不會放過他。
扈辛在此地居住，是歐陽昃楓帶來的消息。
而且言說此人與屈繆妤于此地曾多次見面，見面緣由不得而知，但辛靈子認為肯定不是在討論何等善舉，便同胥荊商量，一起來此地看看。
進入這嶺內(nèi)許久，辛靈子便覺得此人心中必定有鬼了。
他非是叛逃師門無顏面對胥荊，只因辛靈子與胥荊曾經(jīng)拿著銀杏果于街頭買賣時與此人多次見面，那人未曾有所回避意思，而且“照顧”過他們生意。
雖說此人學(xué)藝不精，但六識早已通明。也就是說，此人聽覺已異于常人。
胥荊與辛靈子進入此地許久，此人竟遲遲不曾現(xiàn)身，而且刻意隱去自己氣息不讓人察覺。
那便是太過奇怪。
師徒二人便心照不宣，一人幻化屏障阻擋其逃離，一人御簫折磨其現(xiàn)身。
“師尊，他這鬼樣，掐訣念咒都不會，我覺得他也沒那本事造天災(zāi)。”辛靈子見胥荊不曾回應(yīng)那人，便有意為胥荊扯些別的話頭。
“什么天災(zāi)？狗雜種你又試圖陷害我何？”
又字用得秒，雖說在瑤諜山常與你作對，但你現(xiàn)在非是師尊徒弟，我玩弄你作甚？辛靈子哭笑不得，上下打量，見其大腿上血依然在滲出，而且此人已有了頭暈癥狀。
好歹是通了七竅之人，居然也不會運靈力自我療傷？實在不堪入目。捂臉仰天長笑：“你都這般，我何必多此一舉陷害？問你一句，老實說來，你同屈繆妤于此地商量何等妙事？”
紫衣男子合眼，恍若未曾聽見。
“……”
胥荊到底是心疼的，縱心有不甘，但何至于看著曾經(jīng)于身側(cè)喚“師尊”的人失命于眼前。
隨手一揮撤了那牢籠，轉(zhuǎn)身淡聲道：“我們走?！?p> 辛靈子睨那地上的人一眼，“看什么？再不去找草藥自救，一會兒就有福氣死不瞑目，想試試？”
“狗雜種?！弊弦履凶犹撝p眼，也不忘罵他一句。
胥荊無所表示，負袖大步離去。辛靈子見胥荊不多留戀，便轉(zhuǎn)過身去扒了地上人衣服，褻褲亦未曾留。
胥荊未曾回頭，只聽著遠處一聲聲喊嚎，不絕于耳……
“狗雜種！你不是人！我和你勢不兩立！你給我等著！??！……”
滿星已躺空中，月牙細如彎弓。暗夜已到，郡主府邸一處樓閣燈火通明。
“第一式……鯉魚沉塘?！贝采现艘凰Ω觳?，“身如鯉魚，臥地滑于敵人兩腿之間……提匕首刺入其襠……”
“這是第二式，獼猴封穴?！庇莩潜τ谧纻?cè)站立，冷聲糾正。
“哦……第二式……”床上之人翻了個身，面朝床外側(cè)臥喃喃。
“這十式后路，我許是一直未曾用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碑嬆灾ь~，手指摩挲太陽穴，看著床榻上安然睡夢的畫顏說道：“睡夢之中的人居然會接話，雖有聽聞，可還是第一次見到。”
“郡主，將要子時了，今日血雨該是不會來了吧?！碑媼O剪了剪燈芯，又將燈罩重新放回。
“今日未曾有血雨，那明日便是更要提高警惕了。”畫凝言又打開一竹簡，一字一行默讀，驀地尋到一處小篆字跡：“找到了。這本古書有所記載?！?p> “說了什么？”畫婳問道，有所喜悅，有所憂愁。若真有此事發(fā)生，不知古人可有方式抵御。
“天至大禍，蒼穹泣血，百畝之地寸草不生。”
“何時之事？”
“該是千年之前了?！?p> “那郡主……上面可還寫了其他？”
畫凝言又往下看了幾眼，搖頭道：“只此一句?！?p> “那此次血雨……若亦會有腐蝕之害……該當如何……”畫婳愁眉，垂眸小聲而道，雙手貼于腰腹，十指緊攥在一起。
“百姓無事即可，其他亦管顧不得了。”畫凝言將竹簡放于桌上起身看向虞城，“假坳山有一山洞，不知可容得下多少人？”
“不過百?！?p> “兩郡之人加起來亦有千人，這該如何是好……”
“慌什么?！闭斎朔鸽y之時，只聽開門聲響。一腳踏木屐，腰纏柳條男子推門而入，“只要那些凡夫俗子乖乖的不亂跑，到時我同師尊設(shè)幾屏障，罩于他們住所上空即可。”
虞城看清來人，將手中出鞘半寸的劍推了回去。
“何人如此放肆，膽敢擅闖郡主府?！碑媼O見來人面生，又見其眉眼之中多狡色，下意識將畫凝言擋了身后。
辛靈子一個眼神也沒給畫婳，嗤笑一聲直接問道：“我靈力有限，師尊因進入一年一次的丹變期，靈力有所限制。我們不能把全郡上空都設(shè)屏障，不知郡主大人可安排妥當？”
“畫婳無事，他是瑤諜山小道長，助我們的?！碑嬆耘呐漠媼O小臂走至前去，“均已告知，無論發(fā)生何事，若想活命，不得外出一步?！?p> 辛靈子繞過畫凝言走了幾步，身后門猛得合上。側(cè)首瞥眼，眼神落到床榻沉睡之人臉上?！八褪晴R姬？”
“嗯?！碑嬆约毾肓四侨丝谥性捳Z，原來鏡影化形之女子，有此別名。
再近幾步，看得那人脖上鈴鐺是為饕餮獸頭，心有疑。提著拂塵指了指道：“這東西是你給她戴上去的？”
“非是，自我見她第一面起，她便一直于頸上墜掛?！?p> “這可不是什么好東西?！毙领`子將拂塵扣于臂彎，抬掌掐訣兒現(xiàn)一道綠色符篆，推入那鈴鐺前。
只見符篆刺眼綠光乍現(xiàn)，將整個房屋淹為綠色。鈴鐺震搖，千萬囈語擾亂四處，讓人恍若掉落鬼域之地，心神不寧、煩亂難以承受。
見屋內(nèi)人受不住，辛靈子便止了動作。未能順利給鈴鐺封印，符篆于指前消失，化為星點光影零落四周。
“她幾歲了？”
畫凝言從那擾人心神的囈語中緩過神來，長吁了口氣，回應(yīng)道：“九歲。”
“看你小時候應(yīng)該也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人，該是不會被這玩意兒帶入魔障?！毙领`子看著床榻之人扯唇笑道：“她害過人么？”
“怎么了么？”
“回話就是，別問那么多?！?p> “沒有?！?p> “那就沒事。”辛靈子再走近一步，看到床榻女子正迷離睜眼，調(diào)笑道：“醒了，我還以為你被鈴鐺震死了。”
畫顏方睜開眼便看到一陌生男子盯著自己，眉眼雖清明卻總似含著戾氣讓人膽寒，而且言辭不善。忙不迭坐起后撤身體，“你是誰？！”
“我是你爺爺?！毙领`子了無生趣，不愿再多玩樂，轉(zhuǎn)身走至門口開門：“家?guī)熥寧У脑捨乙褞У?，不用送了?！?p> 話畢走了出去，只聽樓閣瓦片響了兩三聲，便再無動靜。
一夜相安無事，翌日凌晨，畫凝言正于桌旁支額小憩。
畫婳至于門前聽得屋內(nèi)無所動靜，抬手欲敲門，思慮片刻又垂下手腕。門口踱步幾遭，還是扣指輕拍了木門。
“畫婳么？”畫凝言睜眼抬眸。
“郡主，歐陽莊主來了，正在后院等候。”
該是有何要緊事么？歐陽昃楓此時來訪必然有所交代。畫凝言起身開門，看向來人正了正衣襟道：“他可說有何事么？”
“未曾?！?p> “嗯。畫婳你去喚畫顏醒來，一起去做些午膳?！?p> “是，奴婢這就去。”畫婳欠身行禮，待畫凝言離開后便進了屋內(nèi)。
畫凝言出了樓閣，想起自己房屋內(nèi)床榻旁還放著一顆來歷不明的珠子。那物什不知可有危害，被畫顏當做玩物拿去不甚太妙。便先行回往住所將那顆珠子取上藏了腰帶內(nèi)，才去往后院。
一路小走，畫凝言時不時闔眸調(diào)整心態(tài)。知曉歐陽昃楓頸下有并蒂花，怕是早已心屬別家，雖心中煩悶，卻亦拿的起放的下。非是天賜良緣，那便不做夫妻。
呼了一口氣，揚顎端正身形。畫凝言啊畫凝言，你本該把心思放于大事之上。如今已經(jīng)萌芽此等情愫，那便見好就收。也算是討了些不可形容的甜蜜遐想，足矣，不虧。
跨過圓形拱門，至于后院。遠遠瞧見一白衣之人負手立于石桌側(cè)。
傲岸清冷，絕非凡塵。如此之人，仿佛本不應(yīng)該于世間渡苦，卻偏偏來了。
桌上，似乎還放著什么。
“歐陽莊主久等。”
那人回過頭，微微點了頭，道：“近日身體可還好些？”
畫凝言愣神，似是不可思議。這人方才說何？此人何須同我客套，那問的……是上次暈厥之事？
畫凝言面容清雅，眼眸緩眨，似是一波靜水。內(nèi)心卻早已凌亂非常，疑惑非常。歐陽昃楓，你當是外冷內(nèi)熱之人么？
“有勞掛心，未曾再犯過。”
“此為姑獲血，只一滴，今日午時服下。是為胥道長所贈，可解你心痛之癥?！睔W陽昃楓將桌上小盒打開，伸手示人眼前。盒內(nèi)放一透明琉璃小瓶，瓶內(nèi)存有流液。
“有勞，多謝?！碑嬆酝巳苏f話，亦是言辭少了些?；腥敉说认ё秩缃鹬私徽?，若自己談得多了，似如倒貼一般。
你縱然是為上等才俊掌握大權(quán)，我雖命運多舛但亦是郡主之身。官階遜你一等，但尊嚴仍須持平。
在你身前，倒也不必卑微幾分，諂媚什么。
“不必言謝?！睔W陽昃楓聽出畫凝言“做作”言辭神態(tài)，心道一句倒也不必。
歐陽昃楓與其相處雖不長久，但知曉畫凝言心性，可靜可動，亦是感恩戴德之人。我贈你良藥救你一命，你只是淡然回應(yīng)有勞多謝四字，未免是為做戲過多，忘了你心性本非如此。
看出此人心中小算盤，剛烈驕傲如此，心下竟覺此人越發(fā)蠢癡。唇角微不可查有所弧度，雙眼柔和許多。
畫凝言未曾對視于人，伸手接過那木盒。
“歐陽莊主有心了，我日后必會親自去往瑤諜山，謝過胥道長。”
“嗯?！?p> “對了。有一物，想請莊主看看?！闭f著便把那顆藏有血色蠶的珠子遞到歐陽昃楓胸口前。
“何物？”歐陽昃楓只是一眼看去，未曾動手拿過。
“不知，門口所撿。”畫凝言將手收回，垂眸搓弄那珠子片刻，“莊主亦不知？”
“何處所得？”
“我臥寢處門口而撿。”
不知其物，難以論斷，歐陽昃楓未曾再說其他。見那人亦是不知，畫凝言便不做多余猜測，難道此物非是寒鴆蠶……
“此物非是寒鴆蠶么？”還是問了一句。
“有些像，與寒鴆蠶相比，此蟲略小。不過寒鴆之毒蠶素來于其主人頸上所掛玉石之內(nèi)存養(yǎng)?！?p> “如此……”若想求得真相，許是可以問問徐岸，那人見多識廣，必然有可知曉。
將珠子放回腰帶內(nèi)，繼續(xù)佯裝謙遜。宛若大家閨秀一般，溫聲一指：“你右手，還是無法執(zhí)劍么？”
歐陽昃楓聽言，左手握劍之手微緊。
他去求姑獲血之時，胥荊亦有言之。他于幼時右臂上封有的瑤諜咒印，本可等候痊愈，但前提是不可再與瑤諜術(shù)法相撞。
只因歐陽昃楓不久前于街頭強制破除辛靈子符篆，后為續(xù)其命胥荊往其體內(nèi)又渡了些許靈力。對于右臂來說，切實為雪上加霜。
“聽天由命順其自然?！?p> 八字所出，是為安于現(xiàn)狀。畫凝言望其眼眸，覺此人確實堅強如斯，非是常人可抵。欣然抿唇淺露微笑，掌心托起木盒淡聲道：“本以為我會有一日等待猝死，未曾想還有此等救命良藥。恩公大可放心，我這人……命雖是不好，卻有個特點。”
停頓半晌，見歐陽昃楓不接話，垂腕又道：“遇到我之人，必會逢兇化吉?！?p> “此時倒是活躍，不故作高深了么？”
畫凝言驀地腦海山崩地裂，心道此人調(diào)侃之力亦如海嘯。眼神飄移了別處，心虛道：“話不投機半句多……”
“有事在身，先行告辭?！睔W陽昃楓無想再多綴言，提劍拱手，垂臂便是一句：“今日多注意，你府中之人亦勿要閑逛?！?p> “當然?！碑嬆怨笆只囟Y，抬眸道：“慢走?！?p> 身已走過畫凝言身側(cè)，不忘叮囑：“記得服藥?！?p> 他亦不知，何時變得如此啰嗦。
“放心，浪費不了你這名貴藥引?！碑嬆源鬼戳怂幒校沼谡菩臏?zé)嶂?，朗聲道：“你這藥比我命重，我自是會好生善待，按時服用?！?p> 歐陽昃楓背朝畫凝言，步履輕穩(wěn)，提劍已走遠。口中落有三字，那聲音極小，方從口出便被風(fēng)吹散。
那三字，是為——不及你。
歐陽昃楓歸至墨白山莊，便直接去往敬堂。
那大堂處有一人在等他。
歐陽昃楓剛走近敬堂，便望到那黑衣男子徜徉躺于大堂后方的木椅上。
一條腿搭于桌角，下顎上仰，墨發(fā)垂空。睡姿不甚規(guī)矩，肆意極端。
“莊主……葉公子他……”
大堂門口左側(cè)守侍的小丫鬟有意進去喚醒入睡之人，卻被來人抬臂示意攔下。
只得欠身頷首依從，雙手相疊擱置于腹前，繼續(xù)當“門神”。
白衣男子離去，那木椅上的葉崢游手指微微蜷了蜷，沉入了夢魘……
葉崢游于夢中處于一片無邊無盡的空白中，只他一人于那處徘徊。忽然兵刃相磨的刺耳之聲傳于耳邊，一聲男童的瀕死喊嚎把他拉入一片荒野。
那片荒野，是他本以為忘記，卻從來沒有忘記的地方。
“零四零，很好，繼續(xù)。”滿臉濃髯的教總走近他身側(cè)三尺遠處微笑，點頭給予他肯定。身邊的教習(xí)走過，幫他觸停了機關(guān)。
這句肯定，意味著他今日可以繼續(xù)活下去。他累倒在堅硬的地皮上，額頭的咸澀汗液滑入凌亂的臟發(fā)之中。
身上的傷口被汗液刺痛，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為見證他依然存活的光榮……
身邊依然有恐怖如斯的嚎叫，每隔幾刻鐘便會有一個男童慘死于血泊。
他們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三個插滿尖刃的一人高木樁。每個孩子都有一塊白線圓圈劃界的規(guī)定選地，木樁會于孩童附近不定向運動，如若逃離不得，便會被血刃，甚至被夾壓成千瘡百孔的血餅。
而試圖逃離白線圓圈的男童，則會被負責(zé)他的教習(xí)割喉斷命。
夢中的葉崢游回到四歲，偌大的教練場上有上百個像他這個年紀的男童，他們都有同一個名字“死士”。
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被賣到此地，或是家中“多余”之人，或是街邊無親孤兒，或是戰(zhàn)敗的鄰國貴胄……
而葉崢游，卻是被楚藍親選而來。培養(yǎng)他的目的，是為了保護一個他素未謀面的的親表哥——歐陽昃楓。
饑餓、黑暗、恐懼、死亡……無數(shù)的折磨與壓迫，讓這些死士重新認識自己是誰。
有人生來尊貴，有人生而為奴。這是葉崢游被送到這片血腥味濃重的荒野地時，對自己唯一的定位。
他問過父母為什么，但始終得不到答案，只有父母無盡的淚水與嘆息……
八歲之時，他從這片荒野地離開，見到了他奉命要保護的人。
那個男孩，只比他大了一歲。在他眼里，除此之外，似乎并沒有何等不同。
也許這就是最為諷刺的地方，歐陽昃楓有一個武藝高強的師父，身邊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則祁，墨白山莊又有諸多侍衛(wèi)……如此這般，讓葉崢游于年年歲歲中忘記了自己來的目的。
他只記得，自己名為葉崢游，是歐陽昃楓的表弟。
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你叫什么名字？”那個白衣小男孩問他。
“我叫葉崢游?！彼┐饕簧砗冢垌c那身黑相融，無有光亮，無有朝氣。
如一潭死水，恍若神智被抽離，只剩軀殼，供人驅(qū)策。
“你喜黑色?！?p> “不是。濺上血，不會那么明顯?！?p> “亂講什么?！蹦莻€白衣小男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眸若皓雪，一本正經(jīng)道：“他們說你是我表弟。既然來到山莊就是一家人，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傷，又何談濺血?！?p> 椅子上的葉崢游微微偏偏頭，唇上掛了一抹愜意的笑。
夢境中的白衣小男孩突然消失。聽到有人說話，小葉崢游猛然轉(zhuǎn)過身，看到了自己的成年模樣。
他一身黑衣跪于一處臥榻前，床榻上所坐之人被身前紫色紗幔所遮，看不清面容。
“你就是零四零么？”
跪地的葉崢游茫然，這個代號，很是熟悉，卻又記得不甚清晰。
“怎么？不記得自己叫什么了么？”帝后似是不悅，從鼻前呼出一口氣，扔下一根金簪擲于他身前地上，說道：“你主子許是有危險，該去做事了……查到那個女子究竟何人?！?p> 反復(fù)掙扎終究難醒，不知何時才從夢境中脫離出來。木椅之上的葉崢游猛然睜眼，環(huán)視四周是為古色古香的敬堂，依稀有幾鳥語嚶嚶傳入耳中，這才安心。
許是因為夢境太過真切，初醒時心跳律動甚急，久久未能平復(fù)。
晃晃頭，換得些許清醒。夢魘累人，似是被人踢打無數(shù)。伸了懶腰放下長腿，按揉肩肘起身。倒杯熱茶，揚顎灌入口中，重呼一口氣撂下瓷杯于桌，抬臂擦去唇角水漬。
心罵一句“草”。這幾時了，睡多了，昃楓還沒回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