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一直以來,福臻都覺得自己是個涼薄的人。
父親過世這么多年,她一次都沒夢見過他,就是素日里也少有想起。
至于母親,記憶就更是混沌沌的了。只有那些酒氣和脂粉氣是清晰的,只有那些調(diào)笑聲和胡琴聲是清晰的。
想忘都忘不掉。
沒有人知道,福臻是打骨子里厭惡這些東西。可就是躲不開——怎么也躲不開,如疽附骨似地追著纏著她,她——幾乎要喘不上氣來了……
是誰在說話?說……什么?
福臻頭疼欲裂,昏昏沉沉中感覺到一個人影正俯過身來,從她額上揭下什么,繼而又有微涼的濕意敷了上去。
福臻皺著眉頭閉了閉眼,五感漸漸回歸,意識隨之清明過來。
卻又恍惚仍在夢魘中:酒氣、脂粉氣、說笑聲、嬌滴滴的唱腔,無一不在刺激著她的神經(jīng)。
“你醒啦?”說話的是位丫頭裝扮的陌生女孩子。見福臻撐著身子要坐起來,將手里的東西一丟過來扶了一把。
屋里沒有開大燈,只在床邊矮幾上亮著一盞淡綠色玻璃罩的桌燈,燈光透出來,照到身旁的珠羅紗帳子和身下的軟墊洋床。
這不是福臻熟悉的地方。
福臻暫靠在床頭緩著眩暈感,外頭的嘈雜聲隱約入耳:人聲、胡琴聲、還有劈里叭啦的洗牌聲,大概還有……雨聲,難怪自己方才夢魘了。
“這是什么地方?”一出聲,嗓子里頭就像被指甲劃了幾道,沙沙地疼,福臻忍不住咳了兩聲?!拔以趺磿谶@?”
小丫頭伶俐地倒了杯水過來給福臻,“昨晚您燒得厲害昏倒了。我們姑娘正好遇上,就把您帶了回來。這間屋子原是我們姑娘的,為方便大夫給您瞧病,特意騰了出來?!?p> 昨晚?!福臻大驚,顧不上琢磨別的,先抬腕看表——竟已是快兩點(diǎn)鐘了。
要命!她一夜未歸,還不曉得沈叔沈嬸會著急成什么樣了。
福臻急忙下床穿鞋,一面問小丫頭:“你們姑娘是?”
“云岫姑娘——華昌園的云岫姑娘?!?p> 這云岫是何人福臻不曉得,華昌園倒是聽說過,是汀州城有名的戲園子。聽小丫頭的口氣,想來這位姑娘多半是園子里頭有名氣的角兒。
卻不知是什么樣的因緣際會,自己竟會與她有如此的交集?
然而還是萬分感激的。
“勞駕你幫我和你們姑娘說一聲,叨擾了半宿,不敢再留了。若是她方便的話我想當(dāng)面向她道個謝再走。”福臻誠懇地道。
“您別客氣!我們姑娘方才交待過了,說至少也得等到你燒退了才能讓您回去呢?!毙⊙绢^笑吟吟地說,隨手捻開了屋里的大燈,屋內(nèi)登時亮如白晝。
福臻下意識地打量周遭,不論是布置還是陳設(shè)都頗為精雅與講究,一看便知是闊綽的人家。
“您是不曉得,昨晚您渾身燙得跟烙鐵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可把人給嚇壞了呢!”小丫頭拾起先前丟在一旁的毛巾,重新擰了一把給福臻擦臉,嘴里也不停歇:“我們姑娘心急,接連請了幾位大夫過來,又是灌藥又是扎針的,折騰了好幾個時辰,總算是讓燒退了些。”
福臻沒想到自已昨晚竟整出了這么大的動靜,越發(fā)覺得過意不去,便盤算著之后要好好地謝謝人家。
只是這會兒,她確實(shí)是不能多耽擱?!霸窃撘煤弥x謝你們姑娘的,只是我這一晚上沒回去,又沒事先打個招呼,家里人指不定急成什么樣呢。還是勞煩你幫我通傳一下吧?!?p> 小丫頭見她堅持也不再勸,應(yīng)承了下來。
等小丫頭出去,福臻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的藍(lán)布長袍著實(shí)皺得不成樣。扯拽抹平時,竟見著肋下的紐扣不知何故被解開了大半。想來多半是大夫?yàn)樗\察時所致,便也沒有往心里去。
只是用來扎發(fā)的那條天青色手絹是怎么都找不著,福臻索性以指當(dāng)梳將頭發(fā)理直攏順,盡量以好面貌見人。
時間悄然而過,卻不知怎么回事那小丫頭遲遲沒有回來。福臻強(qiáng)打精神地坐等在桌旁,眩暈感和虛浮感讓她有些氣促,恨不能找個地方躺下歇息。
門終于被推開了。
福臻急忙起身,目光觸及來人時,忽而就有些感概世事之奇妙。
三番五次苦尋未果的人,居然就如此猝不及防地自己送到跟前來了。
至于為什么與李太太的說辭有出入,以及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此處,福臻不作多想。只知道見著蘇三爺?shù)哪且凰查g,她切切實(shí)實(shí)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興許是她的神情過于怪異,蘇三爺似是怔愣了一下,眉心微擰,看她的眼神也變得有些意味深長了起來。
“怎么著——腦子燒壞了,不認(rèn)得人了?”是戲謔的語氣,看得出來他此時心情不錯,是談事情的好時機(jī)。
福臻猜測對方應(yīng)該也曉得這陣子自己一直在找他,也就不欲兜圈子直奔主題。只是未等她開口,便又見一人隨在三爺身后進(jìn)來。
是位纖弱的女子,約摸十八九歲的年紀(jì),波浪形燙發(fā)齊到脖頸,身上是一件鵝黃底白色小碎花綢旗袍,將她襯得膚白瑩潤,整個人嬌美得如同一枝迎春花。
能有這等姿容的,想來就是那位云岫姑娘了。
“你倒是滑頭,逮著機(jī)會就溜走?!碧K三爺打趣道。
云岫抿嘴輕笑,語聲如人,輕輕柔柔的,很是好聽?!拔业目腿撕貌蝗菀仔蚜耍以趺茨懿贿^來瞧一瞧。”
她將帶來的一碗白粥和兩碟子小菜擱在桌上,轉(zhuǎn)而望向福臻柔聲問道:“你都還沒大好呢,怎么急著要走?”
“已經(jīng)好多了?!备U閷⒃烧f與她聽,又向她誠摯致謝。
“你一晚上都沒吃東西,就是要走,也得先吃點(diǎn)東西再走啊。正好我這廚房里熬了些粥,多少將就著吃點(diǎn)吧,餓過頭了也不舒服?!?p> 云岫軟聲細(xì)語,其溫柔與體貼都令人不忍心拒絕她的好意。
可惜福臻此時全無胃口,甚至因暈眩而有些反胃,還要勉力維持精力留意蘇三爺?shù)膭屿o。這人狡兔三窟,見他一面簡直難如登天,她不能讓他跑了。
蘇三爺?shù)故窃谝慌杂圃臻e適地笑:“你可真是好口福,這兩樣小菜她素日里就跟寶貝似的藏著掩著,旁人別說吃一口,連影都見不著?!?p> 云岫脧了蘇三爺一眼,含笑嗔道:“這又不是什么稀罕的東西,我何至于藏著掩著了?之前那不是正好吃完了嗎。真是,統(tǒng)共就那么一回就被三爺捉著不放,我好冤??!”
福臻強(qiáng)按捺著尷尬與焦躁,依稀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不過她沒有細(xì)忖,她有更重要的事。
幸而,這二人旁若無人的調(diào)笑很快就告一段落,福臻伺機(jī)打斷了他們。
“對不起!”這句是對云岫說的,繼而她又徑直看向蘇三爺,“三爺,我……我有事想和您商談。”
蘇三爺語氣淡淡:“何事?”
福臻目光閃爍,沒有吭聲。
云岫心知肚明,又見蘇三爺眼風(fēng)過來,便知趣地尋了個借口離開了。
蘇三爺熟門熟路地坐到了落地窗邊的沙發(fā)椅上,又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示意福臻也坐下,一面從玻璃幾上的煙匣中取了一枝雪茄出來。
福臻視線不離對方,小心翼翼地坦言:“其實(shí)——我是有事想求您幫幫忙?!?p> 說話間,見蘇三爺指間夾著雪茄沖她晃了晃,她一時不明所以怔愣了一下,旋即就會意過來。
于是立刻擦火柴,燃煙,殷勤伺候。
尷尬是肯定的。她是頭回做這種事?;鹧嫣膊恍刑h(yuǎn)也不行,都不知什么講究那么多。數(shù)次反復(fù),平時的伶俐退化成了笨拙無措,引來一通的不滿和一通的笑。
好吧!笑就笑吧!求人辦事,總是要先討對方的歡心才好開口。
“這樣來找您實(shí)在很冒昧,可是我這事除了您,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幫我。”
蘇三爺用夾煙的手指尖搔了搔額頭,看上去有些漫不經(jīng)心?!跋日f說看什么事?!?p> “我大哥是名新聞記者,前陣子寫了些東西,得罪了洪幫的人。如今大哥被他們逼得有家不能回,工作也丟了。我想求三爺您幫忙想個法子,看看這事要怎么了才好?!?p> “寫了什么東西?”蘇三爺目光如炬,仿佛已看穿其中的癥結(jié)?!耙运麄兊男惺伦雠?,頂多就是挨一頓打,何至于這般揪著不放?”
福臻緊張地絞著雙手,含含糊糊地道:“就是關(guān)于他們做的那些不大好的事。”
洪幫聲名狼藉眾所周知,雖然財勢逼人,但其種種行徑偶爾也會被某些正義人士以各種化名付諸報端。福臻是想移花接木,或者說混淆視聽。她是篤定洪幫絕不會主動透露其中內(nèi)情。
蘇三爺不置可否,彈了彈煙灰?!斑@么看來你大哥還是位俠士!”
他確實(shí)是個俠士!福臻暗暗這么想著,面上卻是微搖了下頭?!安唬∥掖蟾缇褪莻€愛沖動的人,做事不懂得分寸,這才惹禍上身?!?p> “你是怎么知道在這兒能找到我?”蘇三爺忽然突兀地問了一句。
這話問得倒像是福臻多有心機(jī)似的。不過想想自己先前的作為也難怪他會多心。
“說實(shí)話,這——其實(shí)純屬湊巧。我并不曉得您在這兒,我,”福臻自嘲地笑了笑,“甚至連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都稀里糊涂的?!?p> 蘇三爺笑了聲,又偏頭望向落地窗外,若有所思地從嘴里徐徐噴了一團(tuán)煙霧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我確實(shí)是有些門路。只是這件事不大好辦你心里應(yīng)該也有數(shù)。所以,我是不會給你做任何保證的?!?p> “我曉得我曉得!”福臻喉間一哽,忙不迭地道:“您肯幫這個忙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p> “不過呢,”蘇三爺臉上的笑意忽而有些隱晦,緩聲道:“我是個生意人,行事向來都愛講究個有來有往。我若幫了你,你要拿什么還我?包括——之前的?!?p> 對方的說辭福臻并不意外。人情世故,禮尚往來才是常態(tài)。
只是……
福臻沉吟半晌,“我想不出什么才是您能瞧得上眼的,但凡我有的我能辦得到的,您盡管說?!?p> 蘇三爺緩緩頃過身來,撈起福臻肩頭披散的發(fā),又讓它們從指間簌簌落下來。
方才他一進(jìn)門,福臻就曉得他是吃過酒過來的,雖然面色不顯,但身上的酒意卻難遮掩,就連呼吸中都帶了幾分。
福臻就陷在潮濕的酒氣中,頭暈?zāi)垦#媳M是突突的心跳聲,還有那如鬼魅一般的聲音。
“你這么聰明,怎么會不曉得拿什么來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