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上)
出事了!
腦子里驀然竄出的這個念頭,使得福臻下意識就疾奔過去扶住對方搖搖欲墜的身體,試探地喚了聲“佳怡”,一面湊近了些將人瞧個清楚——
是她!
雖然挽著發(fā)髻,雖然全身上下全然不是福臻所熟悉的服飾裝扮,但這回福臻很確定就是沈佳怡。
此刻也顧不得細(xì)究,福臻當(dāng)即就將沈佳怡的手臂繞在肩上試圖把人架起。但沈佳怡整個人虛脫一般直往前栽去,福臻一時間使不上勁被她帶著一起朝前撲。
所幸謝宗燦趕得及時,搶先一步扶住了她們。
然而不知觸到了哪里,沈佳怡喉間頓時迸出了痛苦的呻吟聲。如此一來謝宗燦和福臻誰都不敢再妄動,只好就勢緩緩把人放了下來。
沈佳怡那只血淋淋的手猛地緊緊攥住福臻的胳膊,呼吸急促:“福臻姐……好疼……我好疼啊……”
燈光下,她毫無血色的臉龐上淚痕狼藉,額前盡是汗,面目因極度的痛苦而有些扭曲。
謝宗燦一見這情形即刻就道:“我去叫車子,她的情況看上去不大好,得盡快送她到醫(yī)院去!”
福臻本就惶然,聽謝宗燦這么說更是直抽了幾口冷氣。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抱著沈佳怡,雙手胡亂地在對方身上摩挲察看:“到底是怎么了?哪里疼?嗯?佳怡你告訴我到底傷到哪里了……”
忽而手指觸到一片黏稠濡濕。福臻循著看去,就見沈佳怡的旗袍下擺竟已被血浸透。她的身下,一灘暗紅色的血正如水流似地漫延而出。
福臻只覺得喉間驟然發(fā)緊,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明明沈佳怡老早就向她求助的,甚至就在兩天前還為了此事找過她。
可她呢?當(dāng)時……她當(dāng)時為什么不能再警醒一些再盡心一些……
無盡的愧疚與恐懼排山倒海般襲來?;秀敝兄x宗燦過來似乎對她說了句什么,繼而又從她懷里接過沈佳怡打橫抱了起來。
之后她如何跟著上了汽車完全不曉得,整個人失了魂似的。
只隱約聽見坐在前頭的謝宗燦對汽車夫說了句“市立醫(yī)院”,沈佳怡一下子就掙扎了起來。
“不……不去市立醫(yī)院?!鄙蚣砚粤Φ?fù)u頭,疼得渾身直打顫,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嗚咽著:“我不能叫他們知道的……福臻姐求求你,別去市立……”
福臻惶亂地?fù)嶂蚣砚谋?,心里卻是一點主意也沒有。除了市立醫(yī)院,她所知道的就只有以往給沈家人看病那位大夫。這自然也是絕不能夠去的。那么該去哪里?還能去哪里?
都是她的錯,為什么不早些準(zhǔn)備好?
情急之間她又無意識地把目光投向了前座的那個人。
謝宗燦見著她這神情,心里了然,立刻吩咐車夫:“那就去五福路的宋明診所。人命關(guān)天,勞駕你快一些!”
又回頭同福臻解釋:“就是前兩日我們?nèi)サ哪羌以\所。宋大夫和他太太都出身中醫(yī)世家,后來兩人又一起上了醫(yī)科大學(xué),醫(yī)術(shù)也是能信得過的?!?p> 福臻感激地點點頭,稍微松了口氣。
汽車發(fā)動后,誰都沒有再說話,耳畔只有沈佳怡痛苦的呻吟聲。福臻忍不住將下巴貼在她汗涔涔的發(fā)間,恨不能將自己千刀萬剮。
車子的前后窗子上車時都已關(guān)上。逼仄的車廂內(nèi)不多時便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汽車夫大概是有些受不住,將旁邊的窗子搖下一半。謝宗燦低聲對他說了什么,那汽車夫又把窗子搖上去,只留了一道小縫。
車廂內(nèi)有微風(fēng)流動,血腥氣因此淡了一些。可漸漸地,福臻心里卻泛出了難以形容的不安來。
不僅僅是為著沈佳怡這次的意外,還源自她在沈佳怡的發(fā)間以及身上再次發(fā)現(xiàn)了那種奇怪的氣味。
這氣味有些時日沒有出現(xiàn)了。細(xì)細(xì)想來,似乎是自沈佳怡退學(xué)后就沒再沾染上。記得之前沈佳怡解釋是去了電影院的緣故,但今天她分明說是喝喜酒去了。
福臻極厭倦地閉了閉眼睛。她不愿再繼續(xù)追究自己緣何苦苦糾結(jié)于這個氣味。她的胃又開始翻騰起來,直犯惡心。
到了診所,正巧宋明和宋太太都在。夫婦二人一見沈佳怡的情形便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立刻接手把人安置進(jìn)了診療室。在進(jìn)診療室前,福臻忽而想起了什么,又急忙追上去拽著宋太太的袖子交待了一句:“不要孩子!”
在場的人一聽此言,都不由得愣了一下,甚至連謝宗燦都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不過幸好,誰都沒有再追問。
她根本也無從解釋。
謝宗燦辦好了手續(xù),這才發(fā)現(xiàn)不僅手上,身上的白色襯衫與灰色西裝褲上也都沾染了不少血漬,乍一看還真是有些觸目驚心的。他徒勞地拿手帕擦拭了兩下便放棄了,只希望回頭可別把家里人嚇著了才好。
把手洗凈后,他先轉(zhuǎn)到看護(hù)室打了兩個電話,順便又討了一杯糖水。
診療室斜對面的長椅上坐著他心愛又心疼的人。她雙手撐在身體兩側(cè),低垂著頭,不知是在想什么還是在看什么。
他默默地凝視著那道身影,不期然又想起適才她說出那句話時冷靜又不容置疑的神情。到底是一條性命——她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人,可她似乎又像是這樣的人!
謝宗燦無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他不曉得到底是因為對方的漠然,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多想她能告訴他到底是基于什么原由,又是以什么樣的心情作出的這個決定。
從他這個方向并不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情,只看得見她的側(cè)顏,還被幾縷散落下來的烏發(fā)遮掩著。她就那么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動也不動一下,沒有生氣似的。
他想,她應(yīng)該是難過的。沒有人能在扼殺一條生命后,還能安之若素。
沒來由的,謝宗燦的眼眶忽而有些發(fā)熱。離她明明只有幾步之遙,他卻仿若隔山望水。他從來沒有走進(jìn)她的心里,而她,也不愿他走進(jìn)她的心里。
不知是不是感應(yīng)到他過于專注的目光,他終于看見她抬眸,朝這個方向看了過來。
幸而有人自身旁經(jīng)過,謝宗燦忙側(cè)身避讓,借此按捺下心里涌動的情緒,然后朝她走過去。
“你——還好吧?”
“嗯!”福臻直起身,看了看謝宗燦遞來的水,搖了搖頭。
“這是糖水?!敝x宗燦在她身旁坐下,頗為堅持地捉起她的一只手腕,將水杯放在她手中?!斑€不知要在這兒等多久,多少喝點,兩三口也好?!?p> 臉色太差了!他想,待會兒無論如何都得讓宋明再給她看看。
“她會沒事的吧?!”忽然聽到她開口問了一句。
謝宗燦一時也不知如何接話。畢竟他不是大夫,又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事,況且剛才的情形彼此也都瞧見,流了那么多的血。
但她似乎并不期望從謝宗燦這兒得到答案,片刻又喃喃道:“她一定會沒事的!”
謝宗燦心疼地望著那張分明緊張卻又強(qiáng)作鎮(zhèn)定的臉,斟酌地道:“醫(yī)者仁心,無論如何宋大夫和宋太太都會盡全力救治她的?!?p> 這話其實并沒有多大的意義,然而福臻無端地還是從中感到了微許安慰。她捧著糖水抿了幾口。她這會兒確實是感覺有些不大好。身上時冷時熱,胃里空洞洞得仿佛四下透風(fēng)。謝宗燦說得對,她不能倒下。沈佳怡需要她。
適才送他們來的那位汽車夫忽然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當(dāng)中。他說他們的東西落在他車上了,是一只染了血漬的手袋。
這是只很時尚的珍珠白皮質(zhì)手袋。燈光將鑲在手袋底部的水鉆照得明晃晃的,很是扎眼。
這自然不可能是福臻的,可她似乎也從未見沈佳怡用過。
那汽車夫一片好心,此時見她發(fā)愣,只當(dāng)她在疑心什么,由不得要解釋幾句:“這東西我一發(fā)現(xiàn)就給你們送來了,你們上車時什么樣現(xiàn)在就還是什么樣。所以里頭若有什么不對,可不能賴我?!?p> 福臻自知失禮急忙道歉,謝宗燦又給了對方一些賞錢表示謝意。
待那車夫走后,福臻抓著那只手袋,一直翻來復(fù)去地看。
“怎么了?”謝宗燦疑惑地問。
“我沒見過她有這個手袋?!备U槲Ⅴ局夹模烈鞯溃骸岸摇@像是洋人的東西,價錢應(yīng)該不便宜?!币陨蚣砚吭碌牧阌缅X,并不大可能買得起。
“這是東洋貨?!敝x宗燦若有所思地指了指手袋側(cè)邊和搭扣上獨特的標(biāo)記,“我一個朋友曾經(jīng)從東洋帶回來這個標(biāo)記的皮具,至于咱們汀州城么……我倒是不知道哪里有賣?!?p> 福臻莫名心跳得慌。她想了想,還是打開了手袋。但見里頭放著一小瓶香水,一塊手絹,幾樣化妝品,一疊鈔票,還有幾小袋赤紅色的指尖大小的珠子。福臻下意識將其湊近了鼻端,好在沒有什么氣味,這讓她的心稍稍平復(fù)了些。
謝宗燦見著那東西卻是神色一凜,眉頭一下子擰了起來?!斑@是……”
但還未等他確認(rèn),就聽到了開門聲,宋大夫從診療室出來了。
兩人急忙迎上去。
“情況怎樣?”謝宗燦問。
宋明摘下眼鏡,抹了抹額上的汗,“血倒是止住了!”
言外之意顯然是還有更糟糕的情況。
福臻望著眼前神色凝重的大夫,不自覺咬緊牙關(guān),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