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然而，似乎沒過多久，福臻又被一陣動靜驚醒了。
有人正小心地抬起她的手腕，握了握她的指尖，又在她的掌心里貼了幾下，低聲地問:“她這樣多久了？”。
另一個聲音也低聲地答：“估摸有兩三個鐘頭了吧！方才一回來就趴在這里，我看她臉色不大好，所以也一直沒敢喊她?！?p> 福臻迷迷瞪瞪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竟已亮起了燈。許是趴著時壓著了眼睛，視線有些模糊不清，不過倒是一下子就認出了正在說話的兩個人。下意識打了個招呼就欲起身，奈何這具身體不聽話，一陣強烈的眩暈感幾乎令她站立不穩(wěn)。
阿泰“哎喲”一聲，想也沒想隔著賬臺就傾身過去欲把她扶住，“這是怎么了，福臻你沒事吧？”
“應(yīng)該是又起燒了！”謝宗燦攙著人，迅速吩咐阿泰：“你到外頭去叫輛汽車過來——她得去趟醫(yī)院！”
“誒好好，我這就去?！卑⑻?yīng)了聲拔腿就往外走。
“不必麻煩！”福臻一手遮著眼睛，一手撐在賬臺面，“我不礙事，就是起得急了些，先讓我緩緩。”
“別是中暑了吧，你中午回來的時候，曬得跟煮熟的蝦子似的?！卑⑻┕緡伭艘痪?。
謝宗燦聽了這話，眉心微蹙了蹙。又見福臻拿手背敲了敲額頭，心里一緊：“感覺怎樣？好點了沒有？”
“嗯，好多了?！备Ｕ閺姶蚓裉а蹧_他笑了笑，這才想起問一句，“謝大哥，你怎么來了？”
阿泰擰了把毛巾過來遞給她，先笑道：“其實今天謝先生已經(jīng)來過兩三回了。上午來的時候，我以為你不多時就能回來，還叫謝先生在鋪子里等你，結(jié)果這一等就是大半天。下午來時偏巧你又出去了。這來來回回的，可叫謝先生受累了。”
福臻的眼睫微顫了顫，笑容里多了些歉意，“上午有事耽擱了，真是對不住，害你白跑幾趟。”
“不至于，我也沒旁的事，就是來看看你好些了沒有。”謝宗燦對于她的疏離卻是早已經(jīng)習(xí)慣成自然。他此時一門心思都在她并不大好的病情上，故而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多勸兩句：“你這癥狀反反復(fù)復(fù)的，不大正常。最好還是找大夫再給你診察診察才能放心?！?p> 福臻推脫：“我倒是覺得見好了，昨日拿的藥也才吃了兩回，過了今晚再看看吧?！?p> 說完福臻便將臉埋進了濕毛巾里，心里頭滴滴答答地落著無盡的悲酸與自嘲。
那樣熾誠且?guī)еP(guān)切的眼神，她實在是無法再坦然相對，也不應(yīng)該再給她了。
他這樣好的一個人，她是一千個一萬個的不愿意傷他。
謝宗燦也知她不會聽勸，無奈地嘆了口氣，便示意阿泰去拿個杯子過來，又將自己帶來的小壺擰開，往杯子里倒了半杯清凌凌的湯水。
“這是……”福臻接過杯子捧在手心里，溫溫?zé)釤?，還能嗅到淡淡的甜香氣。
“銀耳雪梨湯。吃一些可以清清暑氣?！?p> 應(yīng)該道聲謝的。福臻下意識動了動唇，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手心里這捧甜香，她想她大概會記住一輩子。
那就到此為止吧！
福臻深吸了口氣，抬腕看了看表，居然已七點多鐘了，便叫阿泰先回去。
阿泰一對兒女尚且年幼，妻子又給人當(dāng)幫傭，兩小家伙日常都只能交由他母親照看。老人家上了年紀又多病，一天折騰下來，委實是不易，故而素日里若非必要，福臻從不多留他。
阿泰應(yīng)了聲，忽然記起一件事，“哦，對了。方才小師妹來過一個電話，說是同學(xué)結(jié)婚，她吃喜酒去了，可能要晚些回來，叫你等她?！?p> 福臻點點頭，心里隱隱有些擔(dān)憂。若是真的倒也沒什么，怕只怕這小妮子鬼迷心竅又去見了不該見的人。
屋里頭傳來了一陣“咔咔咔”踩縫紉機車的聲音。
福臻怔了怔。
“哦，是宋師傅他們?！卑⑻┙忉專骸芭抡`了工期，他們打算這陣子都多留一會兒盡量趕一趕?！?p> 今日是怎么回事？福臻禁不住撫額閉了閉眼。明明都是些再尋常不過的事，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老是惹得她鼻間泛酸喉間壅滯？
當(dāng)下就吩咐阿泰先到安泰樓叫些飯菜送過來，并且從今日起，給衣鋪眾人漲若干薪資，以作貼補伙食之用。
謝宗燦見這情形便曉得她必也是要留下來了，好在她看上去精神比方才好了不少，多少也安了些心。于是開口告辭：“時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
卻見她一對幽如深潭的眸子直望了過來，輕聲地道：“謝大哥，你好不好再稍留一會兒？我……有些話想對你說?！?p> 不，不要說。
謝宗燦呼吸驀然滯住，差一點就要喊出這句話。
“就幾句話，”福臻依舊很認真地望著他，“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p> 謝宗燦牽牽嘴角，無奈地嘆了口氣。都說到了這份上，他還能怎么辦？
他臉上艱澀的笑意像塊巨石壓在福臻心上。她不自覺地捂著胸口，到了嘴邊的話一時間竟有些不忍出口。
“我先進去看看幾位裁縫師傅，很快就出來?！彼齻}促地說了一句，就匆匆走進里頭的裁縫室，好讓自己那些不該有的情緒平復(fù)下來。
在她離開后，謝宗燦不期然垂了雙眸。她從未主動開口要求過他。可此刻他寧愿她仍然如之前那樣待他。
沒過多久，腳步聲傳來。
謝宗燦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以什么樣的心情，看著她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看著她微低著頭十指交叉絞在一起。
眼前的她似乎已恢復(fù)了以往的淡然，只是始終不肯抬眼正視他。
“謝大哥，這陣子你對我的關(guān)照，我無一不記在心里頭。還有這間鋪子，也是多虧了你，才能得以存活。我是真的……真的很感激你。”
“可是……”福臻抿了抿唇，背過身，艱難卻又決然地道：“我無以為報，就不好再繼續(xù)這樣接受你的好意了，還是請你從今往后……”
門外頭忽然有人聲打斷了她的話?！案Ｕ椤?p> 謝宗燦心口處針扎一般細密地疼著，然而卻因此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雖然早有預(yù)感，也大致能猜得到她的未盡之言，可話既未言明，是不是也代表著還有回旋的余地？
不是不曉得自欺欺人這幾個字，說到底還是因為不舍。若能“換我心，為你心”，那該有多好！
謝宗燦兀自苦笑，同時也將眼前那對眸子里漾起的欣喜笑意斂進了心里。
下意識地，他追循著她的目光回身望去，一對年輕男女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家宇哥，眉卿姐，你們怎么來了？”
“父親母親怕你們在外頭胡亂應(yīng)付了事，特意叫我們把飯菜送過來?！鄙蚣矣羁熳邘撞较葘⑹掷锏氖澈邪笖R在案板上，又回頭欲接過顧眉卿手上的。
顧眉卿略略攔了一下，穩(wěn)穩(wěn)地拎著食盒跨進了門檻，“我來我來，你們都別動，免得把湯弄潑了！”
沈家宇巡脧了下四周：“佳怡那丫頭呢，怎的沒見人影？”
“說是同學(xué)結(jié)婚，賀喜去了?！备Ｕ榈?。
沈家宇倒也沒多想，見顧眉卿打開食盒蓋子，也湊上前往里瞥了一眼，“潑出來了么？”
“幸好幸好，一點都沒潑出來?！鳖櫭记溆趿丝跉?，轉(zhuǎn)而叮囑福臻：“這里頭有雞湯，一定得趁熱喝，可別忘了！”
“曖，謝謝眉卿姐！”福臻感激地點了點頭。
“你別急著道謝！”沈家宇在一旁樂呵呵地小聲揭短：“今晚她做菜時盡顧著聊天了，把鹽當(dāng)糖放?！?p> “哎，沈家宇先生——”顧眉卿忍著笑意回頭瞪了他一眼，“你要再笑話我，今后可別想再吃到我做的菜了。”
沈家宇笑了一聲，轉(zhuǎn)眼見著謝宗燦，只當(dāng)他是店里的主顧，便微笑地點頭致意。
謝宗燦也回了禮，心里頭卻很是五味雜陳。
其實，從方才她望向他的第一眼，謝宗燦便已曉得了他是誰。
她的疏離，她落下的淚，還有她那種他從不曾見過的眼神，通通通通都是為了這個人。
謝宗燦看過他寫的文章，言辭磊落犀利，有開闊的眼界，有獨到的見解，是個才情與熱情兼?zhèn)涞南冗M青年。又具有俊朗樸實的樣貌。先不說旁人，只說謝宗燦自己，對這樣的人無疑也是相當(dāng)相當(dāng)有好感的。
所以，才更叫人灰心。
所以，他決定在某些個不大好的情緒滋生之前快快離開。
不料，身子一動，袖子便被人悄然扯了下。
謝宗燦不解地挑眉看著身側(cè)的少女。
“抱歉，您看適才我們說的事，您是不是再考慮考慮？”她煞有介事地對他說，含笑的眼神中還帶著些許哀懇。
謝宗燦起初仍有些莫名，而后看到沈家宇與那女子親密說笑時，頃刻間就反應(yīng)了過來，同時也為自己的遲鈍而懊惱。他忽而有些難過，為自己，也為自己心愛的人。
他深深地凝視著那對藏著太多心事的眸子，從善如流地配合：“周經(jīng)理的意思你也曉得了，你若想做這批料子，價錢方面恐怕還得再加一些?！?p> 果然，沈家宇與顧眉卿都當(dāng)他們在商討要緊事，不欲再打擾，匆匆交代了兩句就離開了。
福臻嘆了口氣。心里倍感愧疚。她一心想將謝宗燦推出自己的困境，然而，轉(zhuǎn)眼間卻又無端地將他拽入另一個困境。
但無論如何，都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現(xiàn)在與未來都不該有她的存在。
可惜今夜似乎注定不得安寧。
未等福臻開口繼續(xù)先前的話題，就聽到“怦”一聲，一個裝扮時髦的年輕女子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捂著腹部彎腰曲背，渾身似在發(fā)顫，口中發(fā)出痛苦的抽泣聲，還有虛弱混亂的呢喃聲。
而，扶著門框的那只手，赫然沾滿了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