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章
午飯過后,福臻便到樓上沈佳怡的房間,準(zhǔn)備給她收拾幾件換洗的衣物。過會兒沈家宇要去診所換他母親回來,正好讓他帶上。
許是近來心情不佳顧不上收拾,沈佳怡的衣櫥里亂糟糟的,衣物又多,福臻翻了半天也沒找著合適的,于是索性把里頭的東西全清了出來,然后重新疊好歸類。
翻動間,也不知從哪件衣物里忽然掉了樣?xùn)|西出來。
只拳頭大小,外頭用張牛皮紙包裹著。
福臻斟酌了一下,鑒于近來發(fā)生的事,還是決定拆開看看。
里頭的東西倒也不陌生,昨晚她曾在沈佳怡的手袋里見過。正是那指尖大小的赤紅色珠子,約摸有十二三包。
問題是,沈佳怡為何要將這東西如此鄭重其事地藏在衣物里頭?
福臻沒來由地有些心慌意亂起來。她下意識再次從中取了一顆出來,仔仔細(xì)細(xì)認(rèn)認(rèn)真真地端詳著,又用了點力氣捏了捏,沒想到居然就裂開了……
這珠子……不,或許叫藥丸更恰當(dāng)些。裹著光亮的外殼,里頭卻是黑褐色的不明物質(zhì)。
同一樣?xùn)|西,一份隨身攜帶,一份卻隱秘地藏在衣櫥中。無論是哪一種都幾乎不會被人察覺。此次若不是因著沈佳怡出了意外,叫她誤打誤撞地翻到,恐怕她連這樣的反常都不會發(fā)現(xiàn)。
可是,為什么?
福臻將藥丸湊近鼻端反復(fù)聞了幾回,沒品出什么不對,只是隱約覺得似曾相識。
然而,近些日子沈佳怡給的意外次次都超出她的想象,這丸子還如此的見不得光,她已經(jīng)很難再相信這會是什么好東西。
這時樓下傳來了說話聲。
“媽,您回來了,我這也正準(zhǔn)備去診所呢。”沈家宇的聲音。
是沈太太回來了。
無暇再細(xì)究,福臻匆匆將那顆藥丸拿帕子包了放進衣兜里,然后將余下的衣物整理好,并著那幾袋小藥丸一起擱回了衣櫥。
下樓時,沈太太母子已進到了客廳里。
“這會兒眉卿在那兒守著,你不用這么早去……”沈太太正與沈家宇說話,一見著福臻進來,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都在這兒了吧!——來,給我!”沈家宇伸手接過福臻遞來的衣包隨手?jǐn)R在桌上,接著便對母親解釋:“我讓福臻給佳怡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物,過會兒給她帶去?!?p> 沈太太沒有說話,卻將包袱拖到面前,打開來翻看。
沈家宇生怕母親又說出什么不好聽的話,隨即接上之前的話題?!懊记湟狄拱啵俏揖臀妩c鐘左右過去,讓她也回去稍微歇會兒。您就別去了,有什么事我會往家里打電話的?!?p> 沈太太一面將包袱收拾好,一面搖搖頭?!霸诩椅倚睦锓炊瞧呱习讼碌?。再說有些女兒家的事你也不方便料理,還是我去吧。晚飯我早點兒做,我已經(jīng)和眉卿說過了,讓她吃了再走。你晚上八點鐘左右去就行了,不用太早。到時你父親若有問起,就說你舅舅家有事找我們過去幫忙,可別說漏嘴了?!?p> 福臻知道沈太太不待見自己,卻沒料到對方竟連看護這樣的事也要將自己排除在外。她急切地望著沈太太想說些什么,一轉(zhuǎn)眼就瞥見沈家宇對她使了個眼色。
“父親這里也需要人照顧,要不就讓福臻去吧!您總來來回回地跑,父親那兒怕就要起疑心了?!鄙蚣矣钊绱颂嶙h倒也不全是為了福臻。他母親的心臟不太健康,這段時間為了他父親的病受累不少,今日又受了接二連三的打擊,再不好好休息,他怕她身體會禁不住。
沈太太仿若未聞,閉著雙眼,手肘支在桌面上,用指骨頂著眉心一下一下摁壓著,看上去疲憊至極。
福臻見這情形,沒敢再出聲刺激她,趕忙先去給她取了藥來。隨后擰開瓶蓋,往掌心里倒了兩顆,還未來得及遞出去,沈太太突然猛地一個甩手過來,狠狠將福臻手里的東西打飛了出去。小藥瓶落地即碎,里頭黑色的小藥丸頃刻間窸窸窣窣灑得到處都是。
福臻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怔了怔,隨后就聽到沈太太冷冷說了句:“出去!”
“聽到了么?我讓你出去!”沈太太極不耐煩地重復(fù)了一遍。眼睛望著別處半點眼風(fēng)都不愿給她,口氣越來越硬?!澳阋嫦M夷芏嗷顜兹眨筒灰俪霈F(xiàn)在我面前了。也不要再出現(xiàn)在佳怡面前,她是我的女兒我自己會照顧,不勞你費心。”
福臻使勁咽了咽,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沒有讓自己掉下淚來。她蹲下身去將散了一地的藥丸一顆一顆拾起。她是沒有資格委屈的,更也不會怨懟。相較于沈佳怡遭遇的那些事,她受得這些又算得了什么??伤龑幵杆麄冊俸莺萁o自己幾記耳光,也好過這樣的排斥和冷漠。
沈家宇也被母親的突然發(fā)難嚇了一跳,再聽她話里話外都直往人心窩子戳,忍不住想阻止她:“媽……”
“你閉嘴!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聽?!鄙蛱а勐暽銋柕氐芍鴥鹤樱z毫不給他說話的余地?!澳忝妹矛F(xiàn)在還躺在病床上,大夫說她昨晚差點就沒命了我們差點就見不到她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想起不久前親見的那一幕,沈家宇只覺得心如刀絞,一時間什么話都不出來了。
沈太太抹了把滑落到下巴的淚水,把目光又移向了福臻?!爱?dāng)時我就覺得奇怪,這平白無故的,佳怡怎么會突然想去鋪子幫忙?這應(yīng)該也是你的主意吧?她想不出這個來。哼!什么學(xué)習(xí)鋪子的事務(wù),什么參加同學(xué)喜宴,一套一套的……你可真是有心了,哄著這個傻丫頭一塊兒誑我們。——怎么,見你沈叔病了,就動了什么小心思了?……還真是本性難移啊你!”
見母親越說越離譜,沈家宇皺起了眉頭?!皨專忝髦U椴皇沁@樣的人,怎么還老說這樣的話!”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要一想到……一想到你妹妹受的那些罪,我的心就痛得要死……”
福臻閉了閉眼,耳畔滿是沈太太悲戚的嗚咽聲。
多希望時光能倒流!多希望把沈佳怡換作她!
深吸一口氣,福臻直起身來。她自知無顏面對沈家人,所以沒有抬起頭。
“沈嬸,”她知道自己此刻聲線不穩(wěn),但她仍是吃力地道:“佳怡的事我自是難辭其咎。但是,我對她,對你們都是真心的,自始自終都不曾有過半點僭越的想法。真的!”
她將撿起的藥丸倒進一個干凈的杯子里,然后離開了沈家。
此時還不到三點鐘,天色卻已如同黃昏一般。厚厚的稠云似要壓將下來,原就陰郁的老巷因而愈顯得逼仄冗長,望不到頭似的。
忽然想起了七年前,初走進這條巷子的那一刻。
與她現(xiàn)在方向正相反,她就站在巷子的那一頭,往這兒望。當(dāng)時具體是什么心境已然記得不大清楚了,但總歸是好的。因為那時她即將有個家。不似現(xiàn)在……
她不愿多想,一想便有種茫然的恐懼。
然而,事實上她根本也沒機會胡思亂想。在她走出巷子沒多遠(yuǎn)的時候,醞釀了大半天的雨,突然就倒豆似地噼里啪啦傾瀉而下。
風(fēng)裹著雨水,鋪天蓋地往人身上撲。一時間既要摁住袍子的下幅不被風(fēng)卷起,又要護著手里的傘不被風(fēng)掀翻,簡直是左支右拙。
這樣的雨勢哪里還能行路,福臻直往橫里走,打算到對面的飯館門口先避避雨。冷不防一輛汽車突然從她眼前疾馳而過,車輪不偏不倚一下軋進路旁積水橫流的水洼,激起了一大片水花,瞬間就把福臻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福臻整個人先是一懵,繼而低頭看看身上,一口氣還沒喘勻,就見那輛車又緩緩地退了回來。
車窗搖下半截,露出一張熟悉又令人生厭的臉。
“喲!”蘇三爺抬了抬下巴,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巴嫠??看不出原來你還有這興致?”
福臻咬牙切齒,早已在心里痛罵了無數(shù)遍,嘴上卻不作聲,胡亂用手背抹了把臉,想著既然都濕透了,索性就徑自往衣鋪的方向去。
“這是要上哪兒?我送你過去吧!”車子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身側(cè)緩慢前行。
這情形到底是不大雅觀。福臻下意識看了看四周,已經(jīng)有不少人朝這兒看了過來?!岸嘀x三爺?shù)暮靡?!不過也沒多遠(yuǎn)的路,還是不勞煩您了!而且,我這一身,也不大方便?!?p> 只聽蘇三爺嘖了一聲。車子停下了。
坐在前頭的鐘洛推開車門下車,一手?jǐn)r住福臻的路,一手拉開了車門。“還是請上車吧,若在大街上拉扯起來,你也不好看的?!?p> 鐘洛的聲音不大,但福臻還是聽出了話中的脅迫態(tài)度。她不得不轉(zhuǎn)而看向坐在車?yán)锏娜?,“三爺您之前說過的,不會讓我耽誤衣鋪的事。這會兒衣鋪真有事,我必須去一趟?!?p> “我又沒說不讓你去!”蘇三爺往一側(cè)挪了下位置,“上車吧,我有事和你說!”
福臻有些抗拒地抿了抿唇,但她垂下眼睫掩住了自己的情緒,矮身坐了進去。
“挨打了?”身子才坐穩(wěn),下巴就被扳了過去。
“沒有!”福臻忍不住偏頭躲開,卻又不自覺地用手背撫了撫還有些發(fā)脹的頰邊。
蘇三爺脧了她一眼,淡淡道:“可別給我留下什么疤痕,我不喜歡。”
福臻沒有接他的話,只問:“您要和我說的,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