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澤就這樣穿著一身布衣,腳上穿著草鞋,前去丞相府。范睢高坐堂上,神態(tài)倨傲。蔡澤謁見,長作一揖卻并不跪拜。
范睢也不讓人給他賜座,厲聲責(zé)問道:“外邊傳言說你想取代我為秦相是嗎?”
“正是我!”
“你有什么本事,可以奪了我的爵位?”
“哎呀!您的見識何以如此淺???正如四時交替一般,所謂功成者退,將來者進(jìn),如今正是您功成身退之時?。 ?p> “我自己不退,誰能逼我退位?”
“有人生來百體堅(jiān)強(qiáng),手腳靈活,聰明智慧,能布施道德學(xué)說于天下。這樣的人豈不就是大家所敬仰的豪杰賢士嗎?”
“當(dāng)然是的?!?p> “大丈夫既然已得志于天下,就該安享余壽,終其天年。將簪纓世祿傳于子孫,世代相替,與天地相始終,難道這不就是天下人最想要的善始善終嗎?”
“是的?!狈额≌f。
“秦國的商君,楚國的吳起,越國的大夫文種,都是功成名就而自己卻不得善終,您也想像他們一樣嗎?”
范睢已經(jīng)有點(diǎn)明白了,他想:這個人談及利害關(guān)系,步步為營,若是我說不想,就墮入他的圈套中了。
于是,他故作輕松地應(yīng)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公孫鞅得孝公重用,大公無私,修法治國,為秦國拓地千里;吳起侍奉楚悼王,廢黜貴族特權(quán)以養(yǎng)戰(zhàn)士,南平吳越,北拒三晉;大夫文種輔佐越王,將弱小的越國轉(zhuǎn)弱為強(qiáng),直到吞并了強(qiáng)大的吳國,為越王報了當(dāng)年會稽之仇。他們雖然不得好死,但大丈夫殺身成仁,視死如歸,功在當(dāng)世,名垂青史。能如他們一般,我所愿也?!?p> 此時的范睢雖然嘴硬,但身體卻坐不安穩(wěn)了,直起來聽蔡澤怎么講。
蔡澤對曰:“主圣臣賢自然是國家之福,父慈子孝亦是一家之福。身為人子,哪個不愿得一慈父?作為賢臣,誰不愿得明君而事?比干盡忠而殷商滅亡,晉世子申生仁孝卻難阻驪姬之亂,他們都身死了,可對于君父來說,又有何益處?因?yàn)樯碳q與晉獻(xiàn)公二人既非明君亦非慈父。
商君,吳起,大夫文種都不幸而死,難道他們都是自己求死來博取身后之名嗎?比干剖心而微子離去,召忽被殺而管仲獨(dú)生,難道微子與管仲的名聲在比干與召忽之下嗎?大丈夫處世,能身名保全的是上策;名聲傳世而身死的,是中策;名聲遭辱而性命茍全的,是下策?!?p> 這一通話說得范睢心中痛快,仿佛一塊石頭被搬開了,他立刻離席,移步下堂,口中稱道:“好啊!”
蔡澤又說:“您想想商君,吳起與大夫文種殺身成仁,能與閎夭侍奉文王,周公輔佐成王相比么?”
“商君等人自是不如?!?p> “如今大王在信任忠良,厚待故舊方面,與秦孝公和楚悼王相比如何?”
范睢沉吟片刻,答道:“這個尚未可知啊!”
“那么您自己思量一番,您為秦國立下的功勞,貢獻(xiàn)的謀略,能與商君,吳起,文種相比嗎?”
“我自是不如?!?p> “如今大王對您的信任,比不上秦孝公對商君,楚悼王之于吳起,越王勾踐之于文種;而您的功績,卻又不如這三位??墒悄木舻摽墒翘^于貴盛了,家中積聚的財富遠(yuǎn)超這三位。這樣的情形,難道不該想想如何激流勇退,以求自保?商君,吳起,文種尚且不能免禍,何況是您呢?
翠鳥,犀象本不該被獵殺的,之所以會身死,還不是因?yàn)楸徽T餌迷惑的緣故。蘇秦與智伯的才干難道不能自保嗎?之所以身死,還不是一個‘貪’字惹的禍?您不過一介草莽匹夫,能得秦王知遇之恩,位登國相,富貴已極,如今舊仇已報,恩義已酬。若還是貪戀權(quán)位,只知進(jìn)不知退,恐怕蘇秦與智伯之禍,就在眼前了。
正所謂‘日中必移,月滿必虧’,您何不此時繳歸相印,推薦賢才以自代?這樣被您推薦上的人自會感恩于您,您名為辭榮,實(shí)則卸擔(dān)。此后可逍遙于山水之間,而子孫可世代襲爵應(yīng)侯,豈不是好?”
范睢聽得頻頻點(diǎn)頭,不勝感激:“先生果然是雄辯有智,范睢敢不受教?”
他連連請蔡澤上座,待以貴客之禮,再三請他留在家中,日日設(shè)酒食款待。
次日上朝,范睢向秦昭襄王推薦道:“近日有位新從山東來的賓客名叫蔡澤,此人有王霸之才,通時機(jī)變,足堪秦國大政。臣這一輩子見過的人雖多,卻沒有一個能與蔡澤相提并論的,便是臣自己也是萬不能及的。所以臣不敢耽誤,謹(jǐn)向大王推薦此人?!?p> 秦王于便殿召見蔡澤,問他兼并六國的方略。蔡澤胸有成竹,條分縷析,十分稱秦王的心意,當(dāng)日便拜為客卿。范睢自此稱病不出,交還相印,昭襄王自是不準(zhǔn)的。奈何范睢心意已決,秦王只得拜蔡澤為相國,以取代范睢,封為剛成君。范睢返歸自己的封邑應(yīng),老死在那里,算是得了個善終。
《道德經(jīng)》有云: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還自遺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在蔡澤的點(diǎn)撥下,范睢能舍棄眼前的富貴尊榮,保得身后的安穩(wěn),求得一個善始善終,也不失為智者??上Р皇敲總€人都能做到如此通透的,富貴如手中沙,你抓得越緊,流失得越快。等到日暮途窮之時,才陡然驚覺,身后已無退路,可就為時已晚了。這話,商鞅不明白,李斯也不明白,枉為智士,嘆奈何哉!
蔡澤代為秦相之時,已是秦昭襄王即位的第五十六個年頭了。當(dāng)年,鼎鼎大名的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趙國的平原君趙勝病逝了,趙孝成王請廉頗代為趙國丞相,封為信平君。
這么大的事,列國當(dāng)然都得遣使來吊喪不是嗎?作為趙國近鄰的燕國自然也是要派人來的??上?,這位燕使不僅沒能加強(qiáng)燕趙兩國的關(guān)系,反而挑起一場爭端。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