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雞狂想曲
炸雞狂響曲
“要不點(diǎn)個外賣吧？”舍友A說。
“的確，有點(diǎn)餓了，點(diǎn)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受不到晚飯來過我的胃，因?yàn)樗l(fā)出空空如也的反抗?！鄙嵊袯應(yīng)道。
“行吧，吃飽了才能更好地熬夜?！彼鏌o表情地答道。
A已經(jīng)盯著電腦屏幕幾個小時了。他耳朵上掛著隔音效果極佳的耳機(jī)，手指嫻熟而靈活地敲擊著鍵盤。電腦屏幕上彈出十來個瀏覽頁面，最新安裝的大屏顯示器上播放著下周考試的文件和彈幕高速滾動的電影，自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世界。
B端坐在一張著實(shí)很難稱之為書桌的木桌前。一平米不到的書桌上堆放著幾摞厚厚的教材，碼的高高的，巴不得快抵到床板。幾種叫不上名字的食品被隨意丟在桌面上，包裝得有多精美，擺放就有多混亂。剛開口的薯片半敞著身子迎對著積落灰塵的書山，細(xì)碎的渣子肆無顧忌地鋪了一地。暫且就稱這桌子為書桌吧，雖然稱之為地下室雜物間更為恰當(dāng)，但那豐碩的書卷還是堅守著屬于文化人的最后身份。而B就在那混亂擁擠的桌子仍留有空間的一角酣暢地睡眠。他把頭枕在左手手臂上，整個臉陷入臂彎，右手垂在腿上，似被掛在風(fēng)口晾曬的苞谷棒子。手機(jī)不知什么時候掉到了地板上，一條依稀能辨認(rèn)出原本顏色的數(shù)據(jù)線從他微微張開的指縫間垂下，一直落到地板上，一端連接著面門朝下的、可憐的手機(jī)，一段連接著熟睡的他。
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快五個小時了。時而一動不動地僵臥，時而翻身坐起閉目定神，時而撣一撣掉落在床單上的碎發(fā)，并趁機(jī)搔一搔后背的癢，然后將手指甲中的臟東西胡亂抹在床單上，便又重新靠在了那個泛著油膩黃色、浸滿了汗液刺鼻臭味的枕頭上。他也不捂上被子，否則便更像一只結(jié)繭的蛹蟲。他很早就發(fā)現(xiàn)床并不是睡眠的港灣，而是墮落的溫床。
是的，說出這句話的人和塌拉著凌亂油滑頭發(fā)的人就是他。此刻，他的雙眼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閃爍跳動的手機(jī)屏幕，一如他之前五個小時所做的那樣。他不是在欣賞電影劇情的精巧構(gòu)思，也沒有在品鑒演員的精湛演技，更不必提思考電影的主題和更加深遠(yuǎn)的象征的含義，因?yàn)樗械倪@些絕不是最快倍速下能夠品味出來的。他什么都沒想，確實(shí)如死去一般，只木訥呆滯地盯著豎握在手機(jī)的、浸滿汗?jié)n的手機(jī)，只有起伏的胸膛還在告訴別人——他依然活著。他就像一個沒有生機(jī)的機(jī)器人，故意跳進(jìn)編劇設(shè)置的笑料里，附和上勉強(qiáng)將就的笑容，消遣著努力醞釀的眼淚。在反派人物被主角戲弄一番后，他會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配合上他頗具辨識度的嗓音，笑得很真實(shí)，像真的一樣。每每到此處，他都會在心里默默說道，“我一定會是一個出色的喜劇演員”。與失心狂笑相比，他流淚悲傷的技巧簡直不要太拙劣，每每男女主角生死離別時候，他總會不知所云地擠出一團(tuán)掙扎的痛苦神色，緊皺眉頭，扭曲上額的肌膚，竭力地從默然的眼珠中擠出一串眼淚。他努力抽搐著臉上的皮肉，將自己帶入跌宕的情節(jié)，回憶著發(fā)生在過去的痛苦往事，力求傷自己應(yīng)景地悲傷?？蔁o論如何他也說服不了自己掉下一滴眼淚，他很難讓自己相信刻意渲染的感動傷懷和僵硬拙劣的表演，他閉上困倦干澀的眼睛時流出的淚水自然得多。這個時候，他會好奇為什么那些女生會在看一部平平無奇時劇情片時哭得稀里嘩啦而毫不費(fèi)力。
如果沒有A的建議，他們可能會維持這樣的的狀態(tài)一整晚，像他們過去的幾個月一樣。很難想象，這樣沉寂、腐壞的房間居然沒有長蛛網(wǎng)或者蘑菇。轉(zhuǎn)瞬而逝的涼爽夏季帶來了漫漫紋波的冬天，同時帶去了獨(dú)屬于炎熱的熱烈和激情。倦怠，房間里彌漫著無力的倦怠。
A沒有吃晚飯，他作息一向不規(guī)律。下午四點(diǎn)躺上床鋪，六點(diǎn)睜眼醒來。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穿鞋下樓吃飯，而是光著膀子端坐在兩個小時前剛合上的電腦前，用他那雙似乎永遠(yuǎn)睜不大的眼睛瀏覽電腦網(wǎng)頁。他撓了撓頭，感覺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閉上眼睛仔細(xì)回憶。下一秒，他不緊不慢地揉了揉眼睛，打開視頻播放器。他好像已經(jīng)忘了吃飯這回事，就好像忘記明天的課表一樣，他甚至記不起自己剛才為何閉上眼睛。他從未記起過零星的片段，睡眠的酣夢已經(jīng)喂飽了他，他從不執(zhí)著于想不起來的記憶，對待遺忘最好的態(tài)度是泰然處之。
B倒是按時吃了飯。只不過或許是因?yàn)槌蕴啵У没?，頭很重，眼很沉，很快便撲在凌亂的桌子上睡著了。明明是二十來歲的年紀(jì)，他卻感覺不到肢體里流動的活力，倒是隨時隨地的疲憊和日漸凝固的渙散成為了他的常態(tài)。太陽落到地平線之下，睡眠升騰在飽鼾聲之中，風(fēng)沒來由地帶起一層灰，悄然蒙在他身上。
天早黑了，在他們察覺之前。只不過在這間拉上窗簾關(guān)閉電燈的宿舍里，黑夜和白天好像都是指向同一個結(jié)果的概念。很多時候，如果白天沒有課，他們很少見到短暫的陽光。
待A感知到腹部傳來的饑餓，他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吃完飯，對于剛剛開始的黑夜而言，不吃晚飯怎么堅持到天明。于是他想到了點(diǎn)外賣，就像他常常做的那樣。他的眼睛在手機(jī)上瀏覽著，手指不停在漂亮的美食圖片間徘徊，猶疑不決。忽然，他想起宿舍的另外兩個人，兩個同樣剛剛撥開夜晚時鐘的人。于是便有了故事開頭的對話。
他摘下耳機(jī)，看著床下坐在電腦前的A，問吃什么。B也向A拋去詢問的目光。
“現(xiàn)在可供選擇的有炸雞、麻辣燙和燒烤。我選炸雞，挺久沒吃了。”A說道。
隨后B從桌子上蹦起來，差點(diǎn)兒碰到床沿，應(yīng)援似的投了炸雞一票。他也舉手同意，隨后戴上耳機(jī)繼續(xù)扯著皮肉咯咯大笑。
半個小時后，炸雞送到。炸雞進(jìn)到房間的一瞬間，從包裝縫隙里散發(fā)出來的油脂香味便立刻鋪滿宿舍每一個角落，原本沉悶許久的空氣似乎也開始?xì)g舞地流動，將濃厚的香味源源不斷地傳遞到鼻腔。他仿佛能看見外賣包裝下金黃酥脆又鮮嫩多汁的炸雞，他早就受夠了學(xué)校食堂毫無口感可言的又柴又淡的雞肉。很多時候，如果不是為了果腹，他根本不會看它一眼。盡管此刻包裝盒里盛裝的不過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炸雞，不過是流水線生產(chǎn)作業(yè)的產(chǎn)物，但現(xiàn)在而言，即使最平淡的油脂的香味也如珍饈般迷人，而打破常規(guī)的那一絲絲激動和亢奮不禁加劇了這一感受，這一切就好比歷經(jīng)千帆后的福音。他已經(jīng)能夠想象到撒在酥脆面皮上的孜然辣椒胡椒花椒粉末和腌制入味的嫩白肌肉在他口腔中迸發(fā)出來的奇妙滋味，香辛料先入為主地充斥味蕾，繼而入口的雞肉帶著豐腴的油脂填滿口腔。他驟然忘記了閉上嘴，還沒來得及吞下肚子的口水竟順著嘴角流到了手機(jī)屏幕上。他猛地合上口腔，牙關(guān)緊閉，把手機(jī)反扣到被子里，一邊無比尷尬卻又強(qiáng)裝鎮(zhèn)靜地左顧右盼，一邊用埋入被子下的手摁住手機(jī)狠狠地在褥子上摩擦并順勢用另一只手一把揩去嘴角殘留的口水。好在沒有別人看到，他便繼續(xù)若無其事地看著電視劇。
無人察覺的小動作之后，屬于他的散發(fā)著辛香的炸雞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努力地讓自己嘴巴緊緊閉著，以免相同的羞臊事件再次發(fā)生到他身上。他懶得下床，直接把炸雞拎到床上，羅圈著腿，擺出大干一場的陣仗，隨即撕開包裝盒，便上手扯下一只雞腿大塊朵頤起來，以至于他沒有看見包裝旁邊的一次性手套。這樣也好，省得他嘬手指頭時弄得一嘴塑料味。真是個豪爽原始的動物！
炸雞的香味比他想象得要濃烈，撒料刺激的辛香和油脂濃厚的葷腥香混合在一起，在他的鼻腔之中強(qiáng)烈地震蕩，清稀的口水很快淹沒了他的牙槽。牙齒和金黃面皮接觸的瞬間發(fā)出咔嚓的酥脆，緊接著牙齒把浸著豐盈汁水的白生生的雞肉從細(xì)長的雞骨頭上扯下來，卷入口腔中。被香味刺激的味蕾在舌尖徹底活了過來，舌頭精巧地攪拌著口水和雞肉的混合物，牙齒傳來粉碎食物的快感，那快感異于咀嚼蔬菜和水果纖維，那是一種一條條肌肉纖維被撕碎后釋放出肉類特有的油葷香味所帶來的曼妙的快感，一種純粹的口舌的滿足，一種肉食者最喜愛的沖擊。
消遣完嘴里吊積的口水后，他得以一邊啃著雞腿一邊觀察靜靜躺臥在包裝盒里的炸雞。炸雞約莫一斤左右，和他兩個手掌差不多大。他記得自己看過一個介紹，說是這些雞從孵化出來到變成食物只需要一個月的時間。他不禁感嘆其過于驚人的生長速度。在他印象里，家養(yǎng)的土雞小半年不一定能長這么大。一個月大的時候，他在干什么呢？他腦子里突然閃出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或許還在母親懷里嘬奶吧，他記得母親說他三歲時才斷奶呢！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呢！他不禁感嘆道。這個念頭只存在片刻便消失了，就如同這個想法的出現(xiàn)一樣快速。而在這個片刻間，一只雞腿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他手里只剩下一根細(xì)細(xì)的骨頭。
他又著手撕炸雞的另一條腿，只見骨頭被干干凈凈地抽了出來，卻不見本該附在上面的肉。他索性把骨頭一扔，雙手抱起盒子里的炸雞就上嘴啃，像饑餓的豬一下子把頭扎進(jìn)盛滿飼料的食槽里吧唧吧唧地進(jìn)食。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他當(dāng)時狂熱的形態(tài)：眼睛死盯著炸雞最肥美的部位，嘴巴被細(xì)細(xì)的雞絲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嘴邊是流出來的口水和雞肉里擠出來的油滴子，整個臉面熱紅一片。還沒等上一口肉被嚼碎就急忙扯下另一口肉塞進(jìn)嘴里，像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餓死鬼，似乎只有撐死才能讓他停下來。他甚至都來不及剔除細(xì)碎的骨頭，直接嚼個稀碎，然后艱難地吞到胃里。如果說開頭他吃的是滋味的話，現(xiàn)在的他就是在尋找那種單純的進(jìn)食欲望的滿足，因?yàn)橐磺忻牢对谌绱舜植诘倪M(jìn)食方式面前早已沒有滋味可言了。就好像平時被西餐大廚視若珍寶的黑松露被當(dāng)成大白饅頭一口一個地啃，像魚子醬被當(dāng)成喝薏米粥一樣一飲而盡，再精美的珍饈都抵不過囫圇吞棗地狼吞虎咽，就好比在粗野的農(nóng)人面前，再文雅的酬宴，也只不過是一個吃飽喝足的流水席。
嚼不碎的骨頭被他完整地剔干凈，又完整地吐出來，慢慢堆成了一座拳頭大小的山，每一根都代表著骨頭上面的肉被他吃進(jìn)肚子里。在啃完大半個炸雞后，一種漲滿的飽腹感填滿著他的肚子，他感覺自己不能再說話了，因?yàn)樗杏X嚼碎的雞肉已經(jīng)堆到了他的嗓子眼，他只要一張口就會哇哇地傾瀉出來。同時，一種油膩的獨(dú)屬于禽類的葷腥在他的口腔鼻腔中飄蕩著，如果說這種味道之前讓他狂熱吮吸，那么現(xiàn)在這股味道就讓他窒息。這股味道好像飄進(jìn)了他的大腦里四肢里血液里，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彌漫著這種令人作嘔的腥臊味道。他想要張開嘴把這種令人暈眩作嘔的氣息從身體里驅(qū)散出去，可是他怕一張口就會一下子吐出來。黏膩的酸苦從他的肚子里往外冒，而整個屋子里飄散的腥臊味在一個勁兒地往身體里鉆，他只能強(qiáng)忍憋住，難受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滾落。
此時A君突然站起來對著他的方位講述起他剛看到的一則有趣的消息。他并沒有聽清他說了些什么，他只覺得一陣濃烈的腥臭味朝他撲面而來，他的胃一陣抽動，嚼碎的食糜再壓抑不住，涌入到他的嘴里。他咬緊牙關(guān)，吃力地閉緊雙唇，踉踉蹌蹌地從床上滑下來，赤著腳狂奔向洗手間。走到垃圾桶前一步，他把頭埋了進(jìn)去，嘔吐起來。他第一次想把自己裝進(jìn)套著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他的全身劇烈的顫抖著，像一個被放了氣的氣球。
吐到再找不出東西吐時，他才把頭從垃圾桶里抬起來。他走到水管面前，抄起一捧冷水就往臉上砸，冰涼的水讓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就像一個渾身酒氣邋遢糟心的老頭，臉色恍白，毫無血色，像失了魂。他又往口中灌入幾大口涼水，不停地清洗著口腔里羞臊的惡臭，可是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仿佛粘在了他的皮膚上一樣，無論怎么灌水再吐掉都消除不了。他開始把手指塞進(jìn)嘴里，用指尖摳著舌苔，試圖把那些異味清除干凈。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他的牙齦被摳得出血，口腔里只剩下自來水消毒液再不能聞出雞肉腥臭味時，他才慢慢停下來。
樓道里彌漫著從他們宿舍飄出來的炸雞氣味，他剛剛壓抑住的嘔吐感又再次襲來，他強(qiáng)行把頂?shù)缴ぷ友鄣奈杆嵫柿讼氯?，?qiáng)迫自己屏住呼吸。他抓了塊香皂，像逃離原子彈爆炸中心一樣離開宿舍。洗漱臺前，他一遍又一遍地搓揉著自己的手，自己的臉，幾乎快要搓下一層皮。同時他覺得被放在水管下搓揉的還有他的靈魂，他試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搓去垢積的頹唐慵懶放逐，他的悔恨夾雜著自責(zé)在他的心頭一遍一遍地抽刮著。其實(shí)這樣看似突如其來感傷早已由來已久，只不過當(dāng)時他的注意力正貫集于電影情節(jié)和白話小說，只不過這一刻突然爆發(fā)而已。草原最怕的就是炎炎烈日下突如其來的雷電，因?yàn)閺?fù)蘇的大雨之前，是一場來勢洶洶的野火。
驀地，他的全身也散發(fā)出一股腐敗的臭味，像火焰一樣燎烤著他的身體，他脫下上衣，脫去長袖，脫去背心，脫去身上的每一寸衣物，赤條條地站在鏡子面前，仿佛這樣就能減輕他心里的罪惡。他腦海里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他要剪掉自己的頭發(fā)，因?yàn)樯厦嬲礉M了貪婪的腐朽的垂死的墮落。他想瘋子一樣抓撓著自己的全身，他想要撕碎自己的皮囊，撕開自己的血肉，把血管和神經(jīng)一條條地拆開，再把骨頭一根一根地掰斷，堆成一座山，堆成墳?zāi)?，埋葬他的靈魂，埋葬一切腐朽的墮落的骯臟。不，更加恐怖的想法在他心底升騰，他要把他的靈魂一并粉碎，他要消散在世間，似乎那才是他唯一能夠得到解脫地救贖。通紅的爪印像一條條扭曲的小蛇錯亂地在他全身游走著，他的身軀碎裂了，一同碎裂的還有他的難以拯救的不必拯救的被拋棄的靈魂。他突然沖鏡子里的人影大笑起來，抓起香皂砸向它，舉起雙手憤怒地抓狂地向人影撓去。
沒一會兒，他像耗盡了精力一樣安靜下來，顫抖地蹲坐在窗邊的角落里，蜷縮著身子，佝僂著頭顱。
窗外黑幽幽一片，不知是誰忘了開燈，把他滴落的眼淚藏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
沉沉的夜里，有人在哭泣……
2020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