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時候,西爾考上了z省的音樂學院,主修小提琴,她的課余時間幾乎被練琴和打工賺錢占滿。
如果不是家道中落,恐怕她現(xiàn)在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地額外上著芭蕾課和油畫課。
“她的藝術(shù)造詣驚為天人,是我?guī)н^的這些年里最有靈性的?!蔽鳡柕挠彤嬂蠋熯@樣說。
如果硬要挑出西爾身上的不足之處,那就是冷淡涼薄。
原本西爾家里算是非常富裕,但她父親卻在她七歲時終于掩蓋不住人渣的氣息,開始當著西爾的面毆打自己的妻子,西爾的媽媽。
她甚至不知道這場家暴到底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沒看見的還有多少次。
兩年后,他們終于離婚了。
西爾爸爸的公司也卷入經(jīng)濟危機,瀕臨倒閉時又查出涉及賄賂,公司高層通通下獄,無一幸免。
而她的媽媽一直以來身體很差,在西爾剛考上大學時便溘然長逝。
一窮二白,家徒四壁,葬禮上她沒哭。
只剩她一個人了。
大學的頭兩年里,西爾的生活過得還算平靜,直到她遇見小白。
那一日,大雪紛飛。南方人似乎對雪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迷戀和崇拜,想來少見的東西都是彌足珍貴的。
物以稀為貴,人亦如此。
小白在劇院門口見到西爾的第一眼就挪不開腳了,也就只是碰巧AirPods里播放到《reflection》時的驚鴻一瞥。西爾并不算得上十分貌美的女孩,鵝蛋臉上兩彎淡眉下生著一雙溫潤的下垂眼,山根也是淺淺的。從遠處看,臉特別小。
面容清麗干凈,沒半點明艷照人的意思。
偏偏是這樣一張臉,抓住了他的眼。
該怎么形容呢?按小白后來的說法,就是當時的滿腔熱血一下子平靜了下來,而西爾的出現(xiàn)像是從天而降的一小片雪花,輕輕落在他心口,涼絲絲的。
有些冷,卻撓得人心癢。
“哪里學來這么油腔滑調(diào)的說辭?”西爾笑罵道,打了小白一下:“剛剛說到哪了?”
說到……
啊,對啊,那天真的下雪了。
那天他們碰巧買到了同一場次的音樂會,是世界巡回演奏的《四月是你的謊言》鋼琴和小提琴專場。好巧不巧,西爾的座位就在小白的前面一排,那一場音樂會,他注定是不能好好聽下去了。小白認認真真聽了兩三首,奈何心動女嘉賓就坐在自己面前,根本不可能不分心。
小白滿心都盤算著怎么才能不落俗套地跟這個看起來生人勿進的女孩子打交道,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來時,音樂會也結(jié)束了。當西爾從座位上站起來時,他剛要開口,就看到女孩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
他愣住了,只是呆呆地回望。
“林一白,去年莫扎特紀念獎國際鋼琴公開賽金獎得主,近年來少有的年輕華人金獎獲得者,是你吧。”
“師兄你好,我是管弦系的趙西爾,教授讓我來找你。”
西爾實在是不太會說話,只是向小白表明了保研名額的競爭需要準備一個合奏,所以需要他的幫助。
小白爽朗地沖她露出了大白牙,應下這件事后又笑著看她:“那我?guī)湍愕脑挘愦蛩阍趺磮蟠穑俊?p> “請你吃飯。”
“行?!?p> 后來的一個月里,倆人天天埋頭苦練,小白干脆把自己的課業(yè)一同搬到西爾的琴房,他們在食堂、琴房和宿舍之間三點一線來回。
有一天,小白突然問道:“你那天是刻意為了找我才去的音樂會?”
西爾愣住了:“不是,我只是碰巧看到你,之前看到過你的照片?!?p> “排練這么久了,不如我們換一首合合看?”
西爾猶豫了一下,說:“我沒試過拉《Again》,那首我只知道有吉他版的,你可以嗎?”
“試試。”
一曲畢了,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般的和諧,沒有任何卡頓和和弦上的出錯。
“我很喜歡《四月是你的謊言》,特別美,因為足夠悲傷。”西爾笑著說。
小白側(cè)過頭,看著旁邊倚在窗臺上的西爾。夕陽的余暉從她背后穿透過來,他看著嘴角掛笑卻掩蓋不住悲傷的她,站起來,輕輕拍拍她的肩膀。
而她竟然掉了眼淚。
爸爸打媽媽的時候,年紀還小的她滿眼都是恨,她沒有哭;媽媽過世的時候,她知道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家了,她也沒有哭;后來打工兼職的無數(shù)個不眠的深夜里,她還不得不拖著疲憊的身體堅持上第二天的課的時候,她還是沒有哭。
十幾年都撐下來了,卻在這一刻,終于崩潰決堤。
后來的西爾回想起來,只是淡淡地對我說:“也許是小白跟我那次合奏得太合拍了,而且都是,用一種很美的感情在對待自己手上的琴鍵和琴弦,心里什么東西被觸動了吧?!?p> 我自己也是學民族樂器的,完全明白這種通感所帶來的震撼。
情感強烈共鳴,死水也能微瀾。
那天他們牽手,擁抱,接吻,也許學藝術(shù)的人大部分就是這么感性,最初極具防備,可當心里確定一個人的時候,甚至愿意傾覆自己的所有。
郎才女貌,趙西爾和林一白在一起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學校。
可西爾并不那么快樂,她在害怕。
小白看穿了她的不安,輕輕摟過她的肩膀,對她說:“沒什么可擔心的,我們過好我們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也不對你做什么空口無憑的承諾?!?p> 西爾釋然地一笑:“那我們就好好愛,愛一天,算一天?!?p> 何必在乎結(jié)果,把每天都當作兩個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天,能愛多久就愛多久。
年輕人的熱愛永遠不會消耗殆盡,因為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意外。
于是他們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了第一年,這樣平和靜謐的日子從趙國強出獄的那一刻開始倒計時。
已經(jīng)是粉色綠色交織的四月了,學校主干道兩側(cè)的櫻花漸漸地開滿,像是在來來往往各色人物的頭頂撐起一把把巨大的淺粉色的傘。
小白摟著西爾走在林蔭道上,看到她的側(cè)臉上有剛剛吃飯留下的食物殘渣,邊嘲笑她邊伸手撥弄掉,說了句:“豬好像也是會這樣的吧?”
西爾笑著追上去,想要打小白,卻被他反握住手腕。
小白問她:“你說櫻花好不好聞?我總覺得櫻花甜甜的,看起來也是甜的?!?p> 西爾皺了皺眉頭,使勁聞聞:“沒啊,櫻花沒什么味道?!?p> 小白彎下腰,湊近了臉道:“聞不到也沒事,以后你就知道了。”
西爾一頭霧水,但也沒細想,沖著小白粲然一笑:“那你一定要告訴我才行?!?p> 然而她的笑容僵在下一秒,她看到了遠處教學樓前站著的中年男人。一瞬間,她眼神被漠然和濃烈的悲傷充滿,往事如流水般噴涌而來。
小白看到她神色的異樣,問了句“怎么了”,朝她看向的地方看過去,什么也沒看到。
西爾回過神,寬慰他一般地笑了笑:“沒什么,看錯了?!?p> 小白寵溺地摸摸她的頭,露出他標志的小虎牙,對她說道:“走吧?!?p> 那天以后的一周,趙國強都沒有再出現(xiàn)在西爾的面前,可正是因為這樣,西爾才越來越?jīng)]由來地擔憂。
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學校,又根本不來找自己呢?
當時她看不清趙國強的眼神,但分明能感受出他的不滿和憤恨,是對自己嗎?
還是說……小白?
林一白,林一白,他的父親是……
糟了。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sorry,the number you……”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sorry,the number you……”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sorry,the number you……”
……
趙西爾徹底慌了,聯(lián)系不上小白,也不知道趙國強的電話號碼。她無力地跌坐在寢室的椅子上,窗外落日已經(jīng)西斜,昏黃的日光從玻璃窗折射進來,有兩束光打在她襯衫的左下角。
也可能是一束。
這個場景可真像趙國強被逮捕的那個傍晚,光暈美好得有些不真實,進來幾個年輕警察,最后踏入家門的,是那時候市人民檢察院的檢察長。
林朝輝。
西爾腦中電光火石地出現(xiàn)了一個地方,她來不及套上衛(wèi)衣外套就沖出寢室,一路上飛快的狂奔引來了不少回頭的目光。
小白不能出事。
趙國強這樣自己犯了錯,卻遷怒報復檢察長的人,不知道喪心病狂到什么程度,會不會對小白做什么。
如果……不,絕對不能,就算是自己和他分手,就算是自己賠上性命,也不能。
西爾根本就沒什么體能,能強撐著跑這么遠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她在一棟廢棄的居民樓前停下來,按住胸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干澀,喉嚨處的干澀像是久旱后皸裂的土地。
她撐著腰,勉強抬起頭,看到天臺上一個穿老舊軍綠色夾克的人影,心中有塊石頭沉了下去。
于是一樓,二樓,三樓,四樓。
五樓,六樓。
西爾站在通往天臺的那扇鐵門前,從手機發(fā)出一個定位后深吸一口氣,伸出手一推。
裸露的天臺完全被夕陽蓋上了一層有些厚重的黃紗,悶黃色,還帶著些暗紅。
趙國強穿著那身出獄時的綠色夾克,站在右邊。
而小白穿著西爾給他買的一件天藍色的衛(wèi)衣,被趙國強綁在一根晾衣桿上,臉上有被毆打過的痕跡。
呵,趙西爾咧開嘴笑了笑,在心里罵了句臟話。果然是他的風格。
“爸,我過來了。”
趙國強瞇著眼睛,沒說話。
西爾又開口:“有刀嗎?”
趙國強從她的眼神里看到復仇的快意,終于滿意地笑了,把口袋里的刀遞給她。
林一白看著趙西爾朝自己一步兩步走過來,有些怔住了。
“西爾……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記巴掌打斷了。
趙西爾笑容里滿是邪氣,輕輕在他身邊踱了一圈,慢慢踱到天臺邊緣,再回到林一白的面前。
“你……你們林家欠我們的?!?p> “快樂嗎,你這些年。”
“逃了這么久,不還是被我找到了。”
毫無邏輯,可趙西爾每一句話都像是用盡了全力在說。
她右手一用力,手起刀落。
林一白感覺到自己全身松了,他聽到腳邊有繩索落地的聲音。
然后被猛得一推,他的腰一下子撞在旁邊早就松動生銹的爛鐵欄桿上,整個人失衡,從高空落下去。
“西爾!”
趙國強早就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前來,卻被西爾攔住。
“爸,失足墜樓,誰用得著承擔責任呢?”
她沖趙國強笑了笑,卻被“啪”的一巴掌打下來。
“你真當你老子傻?別告訴我你真的不知道,你自己看看!”趙國強惡狠狠地說道。
西爾靠近邊緣,看到下面的救生措施已經(jīng)布置完善,才放下了心。
你。快。逃。
不知道小白這個笨蛋有沒有聽懂。
然后她的頭發(fā)被人揪住,整個人失去重心倒在地上,臉,脖子,背,腹部……沒有一處不在承受著猛烈的拳擊。
果然是你啊,趙國強。
十年了,果然還是你,我的爸爸。
暴怒的男人此刻終于想起來還有一把刀,他拿起刀捅向自己的女兒。
一刀,捅向那個從小就被人夸乖巧懂事的女兒。
兩刀,捅向那個精通鋼琴小提琴芭蕾油畫,被稱為藝術(shù)天才的那個女兒。
三刀,捅向那個家庭支離破碎,失去所有后性格愈發(fā)堅韌的女兒。
四刀,捅向那個好不容易獲得幸福,被人捧在手心的女兒。
……
媽媽,我這一輩子,沒有做過一件壞事。
西爾看著趙國強手里那把銀光閃閃的刀上帶著自己身體里的血,那鮮紅的顏色四處飛濺,像是夕陽西下時在畫布上作下的潑墨畫,意外地有種特別的美。
特別美,因為足夠悲傷。
她的力氣快要完全透支時,似乎看到天臺上有一個年輕男孩帶著好多穿警服的人沖過來的樣子,然后……
然后她只能慢慢閉上了眼。
有句話我一直還沒認認真真說。
小白,我特別愛你,真的。
“說到哪了?”
“啊,對,櫻花本身的確沒什么味道的。可是有你在我身邊以后啊,我總覺得學校那條路上香香的,全是你的味道?!?p> “可是你說奇不奇怪,我的鼻子好像失靈了,越來越聞不到了?!?p> “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帶我去醫(yī)院看看?”
林一白的頭從旁邊的石碑上正了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如數(shù)珍寶般地一寸寸劃過上面刻著的字:
愛妻,趙西爾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