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人,你占求什么?”
覡師面無表情地問,眉也不抬。一副職業(yè)人的神色,顯得孤傲與神秘。
“前程”。年青人熱切地答。
剛剛下過一場春雨,地上還是濕漉漉的透著泥土的塵味,覡師用了一塊麻墊,墊在了一塊青石上,雙腿盤座在上面,如無骨般把身子與青石貼得嚴絲合縫,柿色的麻服,把初春陰霾的天貼上了一塊亮色,而他面前的這位年青人,則穿著棕褐色的麻布衣,腳上的鞋子沾滿了泥土,身上只背了一個黑色的布包,想必沒有多少行頭,又是一位窮書生,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覡師微微睜開眼,從眼縫中猜測面前這位年青人的面相。
他沉默了幾分鐘,像在是心中默算著答案,然后恭恭敬敬地擺正石頭上的耆草和龜片,嘴中開始念念有詞。
青年人聽得昏昏欲睡,睡意帶著他夢游了一回家鄉(xiāng),他離開時養(yǎng)父母給他準備了一大包的物品,都是各季的衣服鞋襪,似乎他一去再也不回來,他只撿了幾件當季的換洗衣服。竹簡則一卷也沒有帶,自己寫的都會背,別人寫的都背下來,所以就沒有必要再背著沉重的給自己增加負擔,他只帶了一只自己做的筆。
那筆尖上的毛,是他的鄰居黃大仙家族提供的,每年的春季,黃大仙換毛時,他用米酒泡了米飯,放在黃大仙經(jīng)常出入的洞口,等它吃下后醉倒,他才能拔下尾上的毛,而用這樣的毛來寫字,筆力順暢而不影響創(chuàng)作的思路。
意外的是他走到村子口,送行的小伙伴都回村了,鄰家的姐姐出現(xiàn)了,給他塞了幾十個雞蛋,都是用鹽水泡過的,可以久放不壞,他拿著這份禮物,站在村口好久,直到看著她跑得無影蹤。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催眠的聲音停下來,覡師儀式一番,把各種招式都用了出來,然后從寬大的衣袖中,伸出一只枯瘦而蒼白的手,捉住了龜片,正反反復觀看,呆住了。
這片龜殼與其它的沒什么區(qū)別,只是它有一個神奇的傳說和殼上有一幅奇異的圖案,使它成為所有龜片中最詭異的一片。
傳說還是在大禹時代,他因治水,來到洛河,望著寬闊的江面,正想著如何渡過時,洛河里浮出一只巨龜,只見它向大禹奮力游來,遠遠地大禹看見它的背上,馱著這幅圖案,這或許只是給大禹一人讀的文字,后來人們以為這是上天降下的天書,非圣人不可讀,里面隱藏著不可泄漏的天機,什么意思無人知曉,這神奇的圖案被稱為“洛書”。
作為一道上古的難題,幾千年來,巫覡們代代參研,都希望能解出圖案中的意思,但天機仍是天機,無人能解。這位覡師也復制了一塊,平日里一直研究,幾年了也沒有收獲,龜殼被冷落在一邊,龜使神差,今天洛書卻混進了占卜的龜片中,恰巧又被自己撿出來,來驗證眼前這位年青人的未來,這不是天意是什么?
但誰又能猜到天意呢?
覡師嘆口氣,但立刻又恢復了冷漠的表情?
“天機不可泄漏,你的前程不可測知?!?p> 如一盆冷水,當場澆到對面青年的身上,春寒帶著涼意,襲到他單薄的衣衫,年青人好生失望。
但很快又恢復了微笑的面容,向覡師行禮告別。
洛書再現(xiàn),意味著將會發(fā)生什么呢?
這個年青人的前程怎么會是洛書的卜象?
望著年青人被剛剛出來的陽光拉長的背影,覡師愣愣地冥思。
太陽把濕地照得如同一面鏡子,發(fā)出耀眼的白光。
路兩邊堆著的稻草垛如同刷上了一層金色的光。
這是陽春三月,楚國京都郢城的郊外。
空氣溫潤中帶著一絲甜味,風很輕,拂在臉上,恰似彩蝶的羽翼輕輕扇動。
他伸出舌頭,調(diào)皮地卷了一下空氣,然后拉長鼻子,品味著春天送來的第一道甜點。
田野里,農(nóng)人們正忙著開耕翻地,鎮(zhèn)壓泥土,送飯的一群白發(fā)老翁們圍在田頭小憩,玩著擊壤的游戲,邊擊邊唱: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年青人羨慕地聽著他們唱歌,并迅速地記錄下來。
這是自由自在的農(nóng)家生活,也是他之前的生活,而現(xiàn)在,他要改變自己,過另一種生活。
路邊,種著大片的桑樹和桔樹,農(nóng)人們正在修整樹枝,桑樹剛剛發(fā)出如毛筆尖一樣的嫩芽頭,將桑林染成了一片朦朧的鵝黃綠,而桔樹經(jīng)過了嚴冬的洗禮,葉更綠刺更硬,新生的小葉張開葉柄,正愜意地接受春暉的溫暖。
稻田里成群的雞群與麻雀在翻找遺留的谷子,到處生機勃勃,多美啊,這片古老的田地。
年青人不禁佇足停留。
他深深地吸著空氣,一股辛香直透心脾,這是桔樹林發(fā)出的獨有的氣味。
他情不自禁地邊走邊吟誦起來: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nèi)白,類任道兮。
紛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愿歲并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幾乎所有郢城人都會吟誦這首辭。
這是屈原創(chuàng)作的《桔頌》。
美好的辭賦與眼前的景色相輝映,讓他開始類比:
先生是在28歲時寫下的,我呢?青年人笑了:18歲。
多么年青而又有詩意的年齡。
不是嗎,即使沒有高貴的姓氏,沒有殷實的財產(chǎn),但你至少還擁有最原始的一份財產(chǎn),那就是年輕。
想到這,年青年挺起胸,加快了腳步。
前方,京都城門外兩株挺拔的大梓樹遠遠在望,滿枝開放著紫白色的花,蓋滿樹冠,就像一朵巨大的迎客繡球。
就要見到先生了,年青人想,是的,這是真人,他的心頭掠過一陣激動,就象是久困在沙漠里的人,看到了遠方的綠洲。
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又到路邊的水塘里洗了把臉,把鞋上的泥用石子刮下來,用樹葉擦干凈,又將自己從頭到腳仔細整理一番,這才加緊腳步,直奔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