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一年十月初九，丁巳日，東羅城。
作為薊州以北，帝國的邊境——山海關外圍的小城。當方文景第一次涉足此處，甚至都能感覺到一股濃重的肅殺氣息。恰逢今天正好是小雪節(jié)氣，北方呼嘯的寒風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再看那一片被冰雪覆蓋的城垣，滿目的雪白映入眼簾。
凍結的湖面，霜凍的柳條，無處不在彰顯北方那種冬季特有的粗狂。唯有熙熙攘攘的商客，才能為這抹嚴寒帶來一絲別樣的熱鬧。
這里是帝國的最北方，雖然從地圖上看，長城以北的數(shù)千萬畝土地都是帝國的疆域。但是只要出了山海關，自宋元兩代以來，在傳統(tǒng)漢人的思維中，那里不過是帝國的“化外之地”罷了。
因此，除了在永樂至正德年間其遷居關外的漢人。帝國的臣民幾乎把那塊“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的富饒黑土地看作是“蠻荒”的象征。
而這里，位于山海關外的東羅城。正是因為帝國的行政手段，以及這種根深蒂固的思想，成為事實上的邊疆小城。
“真是別有一番趣味！”方文景一路走過集市，獨自一人碎碎念道。因為他看見了蒙古部族帶來的珍貴皮毛，女真族從長白山采來的野外人參。
所有的一切貨物，都集中到東羅城交易。只為換取關外游牧、漁獵民族賴以生存的鐵器和食鹽。
嘈雜的叫賣聲此刻充斥在方文景的耳邊，但是他又非常享受這一切。因為將軍的那番話已經深深的印刻在這個義烏礦工后代的腦海之中——“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p> 作為一個合格的帝國南方軍人，看到國家繁榮富強，軍事力量節(jié)節(jié)攀升。心里自然是恨欣喜的，哪怕這種欣喜帶著微不足道的雜亂也是如此。
“哥！你來了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薊州到北京也不遠！”方國忠老遠遠的向那個熟悉的身影搖了搖手，用了很大的聲音叫嚷到。
還是那副熟悉的盔甲，紅纓尖頂鐵盔；魚鱗葉齊腰方領對襟甲；毛皮縫邊的紅色織棉戰(zhàn)裙。銀燦燦的甲片在整個熱鬧的集市上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但是方文景卻能一眼認出，因為這是帝國南方軍隊的將校標配盔甲。
“好小子！幾年不見都當上了千戶！你老哥我是越混越回去了！”方文景露出久違的慈祥笑意，拉著胞弟方國忠腰下的金蟒紅色曳撒，又一巴掌拍在銀色的頭盔上，戲謔說到。
方國忠還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等扶正了頭盔才說：“哪能吶！哥，你都去北鎮(zhèn)撫司任職了，皇城腳下。咱們怎么比得上？你們說是不是！”
最后這句話，方國忠很明顯是對身后那四個兵卒喊的。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從嘉興和義烏征兆來的南方士兵。
操著那口許久都沒有聽到的南方方言。個個都面露笑意，附和著千戶的話語。方文景越看越覺得這些人可愛，不僅是因為那身紫花方領腰甲，就是紅色扎頭巾下面，也都是那種純真，天然的微笑。
“哥，自從跟了戚將軍戍衛(wèi)邊關以來。我是天天都在想念家中的老母親，你能來真是太好了。今天咱們不醉不歸！”方國忠緊緊抓住大哥方文景的手腕，絲毫不肯松開半分。
雖然離家已有數(shù)年，但是此刻面對自己的親弟弟。方文景卻有一種難以說出口的苦澀情感。尤其是在胞弟提到戚將軍的時候，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自從去年夏季張居正去世以后，朝廷可謂是動蕩不安。先是從張允修家中查出巨額銀兩，緊接著過了冬至，帝國皇帝就向錦衣衛(wèi)下達命令，將張允修關入詔獄嚴格審。——而這，已經是皇帝自萬歷九年以來，第三次繞開司禮監(jiān)單獨行事了。
直到現(xiàn)在方文景還清晰記得，去年入冬的第一天，江東之首先上疏，要求罷免張允修的官職。嚴查張居正一派的中飽私囊，而這個看似有些黨政味道的提議，竟然被皇帝破天荒的準許。
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不過既然是皇帝的命令。錦衣衛(wèi)也只好奉命行事，方文景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在詔獄里，張允修近似于用絕望的口氣吶喊道：“你們查吧！查死我們算了！爹一輩子沒做過對不起皇上和朝廷的事情，至今淪落到如此地步。如果你們還有點膽子，那就去查查他們?？纯此麄兊钠ü桑€干凈不干凈！”
這是一個人在生死一線時候，孤立無援，但又不甘泄氣的叫喊。方文景從中能聽出另一些事情，但是這個事情，是他目前不敢涉及的。
之所以張允修說張居正會淪落的原因，大概也就是罷朝剛過。皇帝就迫不及待收回了“太師”的稱號。古往今來，只有張居正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獲得此官爵。
對于清流們而言，這個信號已經足夠明顯了。果不其然，在上月初一舉行的朝會中，王繼光率先奉上奏疏。把斗爭的矛頭指向千里之外的戚繼光，至于原因，同樣也讓人哭笑不得。
奏疏還是從“奪情”開始說起，張居正回鄉(xiāng)奔喪那段時間，還有幾百個南方鳥銃兵當他的護衛(wèi)隊。王繼光宣稱這是薊州總兵公然與張居正沆瀣一氣，目無朝廷綱紀的做法，懇請下旨追查戚繼光的責任。
這正是方文景會出現(xiàn)在東羅城的原因，只不過他不敢說給方國忠聽。
“哥啊！不管你是怎么來的，這杯酒一定要喝！”方國忠拉著方文景的手臂一直往前趕路，掠過那些女真和蒙古的商隊。方文景發(fā)現(xiàn)味道有些不對，這些人雖然表面上是在與漢民交易，但臉上都很嚴肅，猶如大難臨頭那般。
不僅如此，在集市上三步一崗，十步一哨的軍隊配置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之嫌?；蛟S是看出大哥的疑惑，方國忠也不做藏掖，直接告訴方文景：“聽說這幾天關外不太平，遼東兵跟蒙古人打了好幾個月。吳參將說了，這幾天那個黃臺吉可能會進犯山海關?！?p> “原來如此！”方文景恍然大悟，蒙古人寇邊。戚繼光作為長城一線的總兵，現(xiàn)在離開薊州移師山海關，是再正常不過的軍事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