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隸—河北—永平府以北
脾氣歷來都有些暴躁的南軍參將駱尚志,那粗狂的大嗓音即便站在數(shù)十米之遠(yuǎn)都能聽見??v然天氣極為惡劣,致使出城迎敵的兵丁們都凍得兩頰泛紅。然而因為蒙古人來勢洶洶,讓他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yīng)付。
“狗娘養(yǎng)的,這他娘打的是什么戰(zhàn)!”一襲紅色披肩裹體的駱尚志,兩三個大跨步從土崖上沖下來。手掌往小鏡筒上一拍,那只金黃色的單筒望遠(yuǎn)鏡便馬上縮回去。
同樣對戰(zhàn)局深感不安的薊州游擊將軍,戚金搓著那雙還算白皙的手,口吐白氣的說:“不知道祖將軍在搞什么鬼,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策略。現(xiàn)在遼東的騎兵應(yīng)該從西邊的角山迂回才對?!?p> “哼!靠山山倒,靠人人走!”駱尚志沒好氣的回應(yīng),又綁緊兩臂上的純黑色虎頭肩吞,拉扯好金紅色戰(zhàn)裙才說:“再這么下去,由戚老將軍把守的箭樓可就危險了?!?p> “再等等吧,之前說好了以三聲號炮為令。炮不響,兵不動。這是叔叔的軍令,誰也違背不得?!逼萁鸲堵淞松砩系姆e雪,揚(yáng)起手臂于半空之中,銀白色的魚鱗臂縛瞬間發(fā)出咔啦咔啦的脆響,還在雪地里閃耀了一片銀芒。
抽起那只深陷于厚雪之中的紅纓銀槍,戚金立馬就耍出了兩道優(yōu)美的弧線,槍鋒所過之處又飛舞起劇烈的寒意。然而對此,駱尚志僅僅是微微點頭笑了一下。
蒙古俺答部在山海關(guān)路的入侵,遭到了大明帝國步軍最為頑強(qiáng)的抵抗。尤其是前出到東羅城前方的那支前鋒騎兵,他們固然以強(qiáng)勁的塞外良駒為依托,一次又一次,就像是海浪一般席卷著邊軍的防線。
然而就算是如此兇猛的攻勢,依舊沒有瓦解車營軍隊的戰(zhàn)斗意志。反倒是在各營主官的帶動下,步軍發(fā)起的那幾次反擊讓俺答騎兵損失慘重。
連續(xù)幾聲尖嘯再次劃破蒼穹,于傍晚昏黃的云層之下,數(shù)千只夾帶著淺灰色尾焰的明亮火星騰升而起,從廣闊的天地之間拉起了一道絢麗燦爛的弧線,最后又如暴雨臨盆那樣傾瀉在俺答部騎兵沖鋒的陣型里。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站在地勢高點的地方,那么他就能有幸目睹剛剛那壯麗的一幕。仿佛是從天外飛來的流星,帶著自己特有的怒意降臨于人世,誓要毀滅掉它能看見的所有敵人。
而戚金也比誰都清楚,那是車營剛剛發(fā)起了對蒙古騎兵的新一輪打擊。此類裝載于斗車上的神機(jī)箭,屢屢被火器軍官親切的稱呼為“百虎齊奔”。
這些捆綁了火藥的飛箭,在構(gòu)造原理上幾乎與熱兵器時代的多聯(lián)裝火箭炮并無多大差異。其火藥燃燒產(chǎn)生的反沖力,足以讓橫沖直撞的飛箭輕松湮滅掉敵軍的生命。
果不其然,經(jīng)過飛箭鋼鐵彈雨般的洗禮。彼時還勇于沖鋒的俺答騎兵在那層迷蒙的煙霧散去后,只剩下了一地的狼藉。鮮血和碎肉侵染了大片大片的純白色雪地,給這個枯萎的冬天染上了一層詭異的血腥。
那個早上還在渡河過程中不小心摔了一跤的年輕蒙古騎士,現(xiàn)在只能拖著殘缺的上半身。向著奄奄一息,癱倒在血泊之中的戰(zhàn)馬,一寸一寸頗為艱難的爬過去。以痛苦而又微弱的語氣吶喊道:“巴圖……巴圖……巴圖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母親和妹妹都會傷心吶!”
純黑色的眸子開始慢慢閉合,手摸在溫?zé)岬鸟R腹上,滾燙的紅黑色污血立刻就沾染了整個手掌。騎士知道這匹被叫做“巴圖”的戰(zhàn)馬,它的生命正在流逝。
騎士很想阻止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但現(xiàn)在卻無能為力。因為剛才飛箭落下的那一刻,箭身上還未燃燒殆盡的火藥馬上就發(fā)生了爆炸。不單是馬匹被爆裂的沖擊波撕開了腹部,就連騎士自己也被亮閃閃的橘紅色火光吞噬。
腰部的痛覺神經(jīng)時時刻刻都在刺激著年輕的騎士,當(dāng)他回首之時,又看到了他這一輩子都不曾看到的噩夢。——自己的雙腿扎滿了幾十支冒著青煙的箭頭,腰部的皮肉已經(jīng)被燒成焦黑顏色,兩個拳頭大小的傷口還在往外噴涌黑血。
“虎蹲炮!給我上!”駱尚志氣沖沖的回過頭,將手里那個六瓣鐵盔往自己腦袋上一扣,對身后扛著炮管的士兵們下達(dá)命令。
一把拉住駱尚志的銀色罩甲,戚金略顯驚恐的勸道:“你不要命了!這里是戰(zhàn)場,豈能意氣用事?若是叔叔后面怪罪下來……”
“扯淡!”駱尚志一把甩開戚金的手,咬著牙關(guān)狂吼道:“那幫遼東軍不動,老子也沒那個工夫去叫他們挪一挪屎窩。但是帶著兄弟們救援戚老將軍,這個權(quán)力還是有的吧!”
那些扛著炮管的軍士,眼睛無不是炙熱的神采。雖然有千萬種情感想要通過語言來表達(dá),但是嚴(yán)明的軍紀(jì)讓他們都說不出一句話。
戚金又捏緊了手里的紅纓槍,腦子里正在做著激烈的斗爭。憑心而論,自己的這身武藝還是叔叔親自傳授給他的。
依稀記得那個時候戚繼光還在臺州抗倭,才有車輪大的戚金就一直跟在叔叔的身邊。天天拉著叔叔的衣袖,叫嚷著要學(xué)武藝,要和叔叔一起打倭寇。那年戚金不過才七歲,彼時他的那三個堂兄弟,戚祚國,戚安國和戚昌國還在嬸嬸王夫人的懷抱里盡情享受著天倫之樂。
名為叔侄,實為父子。這就是童年時期的戚金與戚繼光的真實情感。如今那個尊尊教誨自己,幾乎是把自己親手撫養(yǎng)長大的親人,可能隨時都會面臨戰(zhàn)死沙場的險境。若是不救,又怎對得起這來之不易的血親深情?
更何況叫醒自己的,還是一個受戚繼光節(jié)制的普通南軍將領(lǐng)。難道自己真的連一個粗魯?shù)摹榜樓Ы铩倍急炔簧希?p> 狠狠的往地上剁了一腳,戚金又對那些血脈賁張的步軍兄弟們吼道:“愣著干什么!跟我上,把這些蒙古靼子攆回草原老家去!”
這一刻,戚金終于做出了艱難的決定。因為他不能丟下自己的叔叔,更不能棄大明王朝的江山于不顧。就在戚金剛剛怒喊了這聲話后,仿佛他又聽到叔叔那句深遠(yuǎn),且無法被忘記的教誨:“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豈無材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