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回年少（四）
崔朗是什么時候來到綺春苑的，沈湘沅已經記不得了。
只知道忽然有一天，馮金花身邊就多了個模樣俊秀，低眉順眼的美貌少年。
馮金花很喜歡他，不僅好吃好穿的供著他，甚至還請了專門的先生教他念書。
一開始樓里的姑娘們都猜測崔朗是馮金花的私生子，所以都想方設法的去巴結、討好他。
直到后來有人撞見崔朗夜里爬上了馮金花的床，眾人才恍悟到他的真實身份。
霎時間，都不由得對這少年生了一番鄙夷的心思。
崔朗似乎也意識到其他人態(tài)度的轉變，平時里見了面，將頭垂得更低了。
沈湘沅其實跟他并沒多少交集。
她前世天天在屋里做夢，偶爾一次找馮金花的時候遇到他，也說不上一句話。
二人為數不多的相見中，只一次，讓她記憶深刻。
那是春櫻爛漫的季節(jié)，她和侯蕓幾個，好興致的在池塘邊上合曲。
一時間琴音與那潺潺流水并作一處，輕靈悅耳，好不動聽。
輪到她時，卻不小心錯彈了一個音。
姐妹們紛紛笑的直不起腰來，惹得她臉頰染朱，水眸亂飛，滿腦子都想著要怎樣搪塞過去。
好巧不巧的，就看見崔朗不知何時站在她們身后的亭子里，正看著她。
視線一對上，他眸子一顫，很快像平時那樣，低垂下頭。
瞬時間就給她找到了借口，張口便借了詩來胡謅：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她想，崔朗約莫還是聽見了她的玩笑話，要不然那時怎么會像是撞了電似的，猛地抬頭，眸中顫栗不已。
可惜姐妹們一見到他，便收了樂器拉她遠遠離開了。
一直持續(xù)到她離開綺春苑后，也沒來得及跟他解釋清楚。
后來，她去了玉人樓沒多久，便聽聞馮金花暴斃而亡的消息。
至于崔朗，與憐霜一道，成為了綺春苑的新主人。
聽說馮金花名下的那些地契、銀錢，全都分文不落的轉到了崔朗兩人的手里。
于是便有傳言說，馮金花表面上是暴斃而亡，但實際上卻是被憐霜跟崔朗兩個給毒死了，為的就是從她手里奪權。
事實的真相到底如何，沈湘沅沒辦法得知。
但可以肯定的是，崔朗與憐霜兩個，一定是關系匪淺的。
只是在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前，他們兩人藏得都很好，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任誰也看不出她倆的關系。
沈湘沅長了個心眼，敲開門，屋里除了馮金花和憐霜以外，還有個清瘦蕭條的少年。
聽聞她進屋，少年一抬頭，露出張清秀蒼白的俊臉，果然正是崔朗。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迅速的垂下頭去，睫毛微微一顫。
馮金花躺在貴妃榻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問她：“沅沅，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么？”
“媽媽可是要去微山寺？”沈湘沅已經知道她的目的，便直接開門見山的說道。
馮金花點點頭，“沒錯，后天冬月十五，元覺大師要在微山寺里召開法會，我要去參加。往日都是碧螺為我手抄經書，置辦香油，但我今日聽憐霜他們說，你的字寫得也不錯?！?p> 她吐出嘴里的瓜子皮，接著補充道：“所以這次我打算讓你替我抄寫經書，順便帶上你一起去寺里結結佛緣。”
沈湘沅半天都沒回話，定定的看著他們三個。
直到憐霜等不及催她說：“沈湘沅，你還不趕緊謝謝媽媽！”
方才回過神來，舒展眉頭，笑盈盈的回答：“多謝媽媽，沅沅這就回去抄寫?！?p> 或許是因為她答應的太爽快了，幾個人皆為一愣，就連崔朗也忍不住用余光瞅她一眼。
馮金花只覺得她真的是被鬼魘住了，幾天的時間，就脫變成了完全認不得的樣子。
本來以為她肯定會二話不說就拒絕的，甚至還在腦里想出了一萬句回懟她的話，到了此刻，卻全都沒有了用武之地。
馮金花的心里竟然覺得有點泄氣，神色懨懨的趕她出去。
晚餐的時候，碧螺給沈湘沅端了一盅補身子的枸杞雞湯。
恰好在門外撞見了聞訊而來的侯蕓。
侯蕓已經從其他人口中得知憐霜耍的小動作，憂慮不已。
碧螺便勸她，“放心吧，我能看出來，阿沅姑娘心中一定是有辦法的?！?p> “可是……”侯蕓還是難受，但她又怕給沈湘沅添堵，只得收起萎靡之色，和碧螺一起進屋送湯。
她們走后，沈湘沅坐在燭火下奮筆疾書。
二更一過，便是繁華喧鬧的樓里，此時也迎來了萬籟俱寂的時候。
油燈里的燈芯燒的“噼啪”作響，仍攪擾不到沈湘沅分毫。
她端正的坐在案前，專心致志的抄著書案上擺著的那本佛經。
紙上所落墨跡，形體瘦長，卻極富骨力。每一字仿佛都是用了十分力氣，書寫的遒勁有力，渾然不似尋常大家閨秀慣用的字體。
顧明舟曾稱她的字為“有味”，與她這個人相仿，使人過目不忘。
沈湘沅雖不敬佛，但仍喜看佛經，尤其為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所感。
如今抄寫的恰是妙法蓮華經里觀世音菩薩的普門示現，胸中自是感慨良多。
心中那些不足為外人所道的話，此刻盡數化為筆下龍蛇，自由自在的游走在每一字里行間，酣暢淋漓……
一夜過去，沈湘沅抄好了佛經，拿去給馮金花檢閱。
單是那字，便讓馮金花眼前一亮，直笑的合不攏嘴，“我家沅沅果然人美字也美，以后媽媽一定給你找個讀過書的好人家，讓你嫁過去享清福?！?p> 沈湘沅微微一笑，沒有做聲。
馮金花捧著那經書愛不釋手，吩咐說：“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我們午后便出發(fā)?！?p> 沈湘沅答應下來，臨走前卻向她討回了經書，“媽媽，我覺得有幾個地方字寫的不好，還想再拿回去修改修改?！?p> 馮金花聞言，也沒多說，笑瞇瞇的就把經書還給了沈湘沅。
回房后，沈湘沅卻也沒有上床休息，而是一直坐在案前奮筆疾書。直到接近正午的時候，方才放下了手中的筆。
書案上躺著兩份一模一樣的經書。其中一本最后被她收在了屜子里。
做完這一切后，沈湘沅走到窗邊透氣。
天上蓄積著濃重的烏云，寒風吹到臉上，是如刀割一般刺骨的疼痛。
“要變天了啊?！彼剜抗饴湓谀堑蛄愕闹︻^上，最后一片枯葉正隨著冷風漸漸遠去。
果然，正午剛過，外面便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落雪聲。
沈湘沅推開窗戶，看見外面已經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
今年的雪來的更早，勢頭也更加猛烈。
她坐在梳妝臺前，拉開首飾盒，指尖從那一個個發(fā)飾中劃過，最后卻落在一朵盛放的山茶花頭飾上。
如今看來，這流血一般的盛紅色，才是與這冰天雪地最為相配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