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地方是虹光集團的三公司,三公司就是第三分公司,追溯的遠一點就是以前的三分廠。我的活是和一個年近五十的女人把生產(chǎn)線上切割打磨下來的廢銅爛鐵裝在一個架子車上,然后送到供應(yīng)公司的廢料庫房去。這活很長時間里都是她一個人干,但隨著公司產(chǎn)量的不斷增加,廢銅爛鐵也跟著狂增,她一個人已經(jīng)很力不從心,這樣,我順理成章做了她的徒弟。我的加入使她那聲重重的嘆息顯得前所未有的輕松,她在容光煥發(fā)中表現(xiàn)出了理所當然的懶惰。我真的不想和她計較,我還是想離開這個地方,哪怕不是去南方,哪怕還是推架子車,對了,哪怕比推架子車還不如!呆在處處都還留著我父母影子的地方,我倍感煩躁,多次帶著強烈的情緒申明——這不是我想要的!管事的人們肯定是事先都約好了,每個人都笑容可掬,用不無遺憾地口吻說——這是暫時的,暫時的,暫時的……我也搞不懂到底讓我留下是暫時的還是推架子車是暫時的,也許都是吧!
我媽原來是四分廠的,和三分廠就隔著一道銹跡斑斑的鐵欄桿。在我上小學之前,鐵欄桿還沒有如今頹廢,定期涂的黑漆反射著陽光。我總是把頭使勁擠進鐵欄桿里,頭一進去,身子就比較容易了,這樣,我無聊的時候便從四分廠到三分廠,再用同樣的方式回到四分廠。有時候,上廁所路過的女工們會掐我的臉蛋,我表現(xiàn)出享受和憤怒。男工友們顯然在語言和行為上都更暴力些,有人要給我當?shù)€有人把我扔起來再接住,看著我緊張的樣子,他們發(fā)出野獸般的哄笑。有時候,我媽看見了,會丟掉她一貫的知性,甩給他們一連串粗鄙的詞句,但是,很快,她就和他們一起融洽地笑起來。
據(jù)我的師傅說她和我媽很熟,關(guān)系很鐵,熟到可以一起把車間的銅塊裝飯盒里拿出去,鐵到也可以在上班時一起偷著去洗澡。有一天,我?guī)煾岛臀覌層滞抵ハ丛钑r,遇到曾經(jīng)是公司一枝花的副廠長,副廠長上班洗澡顯然也算不上是光明正大,于是她們就互相看著,千言萬語一時難以表達。我?guī)煾嫡f到這里時,我問她那女廠長當時是否穿衣服,我?guī)煾党林樞Γ屛胰栁覌屓?,說完了,她似乎想起我媽已在西安有些年頭了,或者是那一次我媽根本就沒和她一起去,因為她后面的敘述中根本就沒有我媽的戲份。于是,她很快轉(zhuǎn)入到剛才的情節(jié)中去——當時她忽然智商猛長,啥也不說直接去給副廠長搓身子,副廠長疑惑間接受了她的服務(wù),再變得很享受。她雖然躲過了眼前的懲罰,卻埋下了另一種懲罰的種子,在以后的日子里,副廠長若是上班時間要洗澡,都會叫她。我又問她那個副廠長的身子好玩不,她瞪了我一眼說:“年輕人不學好,好玩不好玩的,都不是你玩的?!蹦莻€副廠長我依稀記得,個頭高挑,愛用右手無名指和小指梳理耳邊的頭發(fā),頭發(fā)好像很長很黑,最能讓人記住的還是她的眼睛,很大,雙眼皮,總是閃著桃花。但自我記事時,她似乎已經(jīng)是美人遲暮了,只留下點點滴滴的香艷傳說,待我再回到這里時,早已被時間給銷蝕殆盡。
有一天下午,廢銅爛鐵們似乎和我打交道久了,有了些友情,便不跟我作對,才來回幾趟,就無所事事了。我躺在冬日陽光下的一張破敗椅子上,沒有風,不遠處無時不刻的嗡嗡響的機器聲也停了,世界一時安靜下來。我昏昏欲睡間閉上眼,再面對著太陽,于是,眼皮里就出現(xiàn)一片溫暖的微紅,我似乎看到了南方,看到了那個墨爾本女,后來,那個副廠長有條不紊地脫下了衣服……我?guī)煾档穆曇粼谧畈贿m當?shù)臅r候出現(xiàn),她說:“你該找個女人了?!蔽业戎僬f話,直到我睜開眼睛,才意識到我早都不在她的視線里和思維中,她在頑固地撥打電話,而對方顯然有意忽略她。不遠處的機器又響了起來,我去看小時候曾經(jīng)鉆進鉆出的欄桿。
直到后來我戀愛后,我問我?guī)煾诞敃r為什么會說我該找個女人這樣的話,她笑得全身肥肉亂顫,否認自己這么說過,我于是懷疑自己是否有過幻聽??赡芩菫榱舜蛳业膽岩?,她又說:“想起來了,我還真的說過,大概當時就是想起陳麗容了?!?p> 陳麗容,一個對自己長相有著相當期待的名字,可人們所期待的恰恰就是自己所欠缺的,越是期待,現(xiàn)實越是讓人難堪。她長得實在普通,在任何環(huán)境里都不會輕易被男人惦記,我和我?guī)煾刀颊J為就長相來說,她是做一個安全的妻子的最合適人選。我?guī)煾禐槭裁磿@么想,我不知道,而我,完全是受了老蔣的影響。我上大學時,老蔣就在我對門宿舍,他有著和我一般高大的個頭,但他會長,我即便是再回爐一趟,也鍛造不出他的身材和肌肉,更讓人詛咒的是他還有一張?zhí)焐惋@得深沉的臉。蔣大帥這個諢名是女生們安給他的,雖然沒什么創(chuàng)意,但還真沒人能厚著臉皮提不同的意見。他也有著比較好的家世,父親在野戰(zhàn)部隊都到了正師級。二年級時他曾和一個?;壍呐⑼娴乃罨馃?,就在人人都認為他們般配得不行時,他自己發(fā)現(xiàn),那個?;ê桶ㄋ趦?nèi)的四個男人同時玩感情和肉體,其中有一個還是她的親表哥。老蔣以他特有的智慧處理了這件事,做到了分手不分床,有一次纏綿后他平靜地問過她,她說:“追的人一多,心就亂了,沒辦法的?!笨飚厴I(yè)那陣子,他找了一個面相人見人忘,腰粗胸小的女子,并把她領(lǐng)到東北老家結(jié)了婚。他說,這樣有安全感。
和老蔣的媳婦比,陳麗容怕只是在胸上占優(yōu)。她是后勤公司的會計,還沒見到她時,我?guī)煾禐榱虽亯|,就給我講陳麗容曾創(chuàng)造過一個經(jīng)典的句子。當時,她在被集團公司骨感到底的公關(guān)部長說了她胸大無腦后,便直接盯著公關(guān)部長明顯有缺陷的胸說:“老娘至少還有胸。”公關(guān)部長后來再也沒跟她說過一句話。我想,我正是被她洶涌澎湃的胸給征服的。
她算起來是我?guī)煾档囊粋€第九桿子才能打得著的親戚,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很現(xiàn)實地看上了我,主要的理由據(jù)我?guī)煾嫡f——我算是無父母拖累,上過大學,也算是有房一族——雖然父母給我留下的只是一套只有六十多平方的房子,長相上從任意角度看,至少不讓人覺得寒磣,人生中雖沒有多少出彩的時刻,但也沒值得大書特書可圈可點的劣跡。我呢?在見了她幾次后,在一個夜色迷離,燈光微醉的晚上,生米就煮成熟飯,至于廚師是誰,不提也罷。
以后在推著架子車的時候,我很自覺地把我和那些廢銅爛鐵聯(lián)系在一起。從那個時候起,我就覺得來這個世界上走一遭,該去什么地方,該做什么事,該說什么話,都是被某些力量安排好的,比如那些廢銅爛鐵的前世,和后來成為不可或缺部件的原是一個整體,但那些部件在某處大受恩寵時,它們卻被我裝在了架子車上,再送進廢料庫。我大約應(yīng)該是要留在虹光了,或許,還會一直將架子車推下去。
推架子車這事,面子上不大好看,但處在邊緣的邊緣,沒有刻意的目光注視,自在、閑舒,即便是在上班時間,也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包括有的是機會把陳麗容壓在床上,再如果和收入關(guān)聯(lián)起來看,就顯得更有趣了。每隔一段時間,供應(yīng)公司負責過磅的女孩子就會給我一筆錢,還遠超出我的工資。我在這個世界的若干角落里混跡過,明白這錢只能和廢銅爛鐵過磅的數(shù)字有關(guān),我是廢銅爛鐵的經(jīng)手人之一,這是她拽我一起沆瀣一氣的理由。我的心靈也根本算不上純潔,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了老練和心甘情愿。假使將來某天,我最終一事無成,把所有的籌碼都輸?shù)酶筛蓛魞艉?,忽然想起來要總結(jié)人生,盤點歲月中有趣的點點滴滴,找出那濕漉漉的枝條上的幾朵花瓣時,它也必定會是其中最招搖的色彩之一,提醒我人生中還存在過這樣一出有趣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