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峰山。
這是一座沒有山峰的山。山上有那么一個門派，叫無鋒門，當(dāng)然江湖人更喜歡叫它無鋒山。據(jù)說無鋒祖師開山立宗之時，用手上的劍削平了這座山的山峰，好讓自己的宗門可以立身于此。
當(dāng)然習(xí)武之人稍有思量便知道這則謠言的可笑，無鋒門自己的門人也覺得可笑，可是江湖卻樂得將這則謠言廣而布之。畢竟一個出名的門派總得配上幾則出名的謠言，才顯得這個門派的強(qiáng)大。
可是無鋒門人不這么覺得。
無鋒門醫(yī)劍雙修，開山祖師本是一名赤腳行醫(yī)，喜歡游山玩水，靠治病醫(yī)人賺取盤纏?？上赖啦惶?，常常遭遇山匪打劫。幸而悍匪看不起這樣窮苦的醫(yī)者身上的盤纏，往往遇到的不過一些小蟊賊，求財不害命，這名醫(yī)者才得以茍活。
這名可憐的醫(yī)者被打劫多了，為了嚇唬賊人，又為了給自己壯膽，背了一把劍在身上。
說到這把劍，正好說起“無鋒”這兩字的由來。開山祖師畢竟是習(xí)武門外漢，經(jīng)過鐵匠鋪時買的一把鐵劍居然未曾開刃，因?yàn)檫@把未開刃的劍也曾鬧過笑話。但開山祖師在習(xí)武的天賦上確實(shí)是當(dāng)時世出不二之人，一把鈍劍給他耍了明白，自成一脈。后來年紀(jì)大了逛不動山河了，才找了這處山脈歇了下來。于是無鋒門也就在此開枝散葉。
……
此時正值秋季，無鋒門的習(xí)武場中一名少年正舞著手中七尺的長劍。七尺的少年耍著七尺的長劍，劍身所過之處激起一陣罡風(fēng)，卷起地上空中的枯葉。偌大的習(xí)武場，微冷的夕陽照著廣場中孤零零的小人，小人似乎不知疲乏，只一遍遍地練著劍。
少年正是沈藏鋒。
這是他在無鋒山的最后一天，因?yàn)樗呀?jīng)被逐出師門。
沈藏鋒當(dāng)然不服氣，他找到無峰山門主，同時也是自己的師傅姜定方理論過，姜定方如是說道：“本門門規(guī)，出世劍入世醫(yī)，你殺戮之心太重，出世劍練成入世劍，入世劍當(dāng)成殺人劍，留在門中恐生事端?！?p> 一番話無情又絕情，沈藏鋒便不在言語。他十一歲拜入無鋒山學(xué)藝，至今已有八年。學(xué)藝八年，醫(yī)術(shù)倒沒有多少長進(jìn)，劍法倒是越來越高。
但若只是醉心劍法也不至于被逐出師門，沈藏鋒當(dāng)然清楚個中原因。他在山下比斗之時下了狠手，將對方打了個半殘。未曾想對方師門出頭找上無鋒山討要說法。
無鋒山當(dāng)然不會交出沈藏鋒，更不會處置他。八年前沈藏鋒的父親沈開陽托孤姜定方，于姜定方而言沈藏鋒是故人之子，可是為了山門也必須做出懲罰，姜定方狠下心，將沈藏鋒逐出師門。
沈藏鋒收了劍，坐在臺階上，看著陰沉的天，等著雨點(diǎn)的到來。
其實(shí)他原來出招也不是這么狠厲的。
只是一年之前他下山去衡陽游歷，救下了一名死士。
那一天死士被七名好手圍攻，被一刀砍翻在地，奄奄一息，沈藏鋒路見不平便拔劍相助，橫劍站在了死士身前。
少年的善惡觀是樸素的，以多打少大概算不上是什么好人?？墒撬恢赖氖牵@名死士潛入衡陽，為的是刺殺上京述職的知府。
“你是何人？”死士深感困惑。
七名好手默契地停下了腳步，只圍不攻。
“我輩行走江湖義字當(dāng)頭，路見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鄙倌晟虿劁h正氣凜然。
死士笑得花枝亂顫，又牽扯到傷口，疼的直咧嘴，道：“小屁孩兒，這里會死人的，家家酒的游戲回家玩去。”
沈藏鋒不理會死士言語，屏息凝神，提防著七人的進(jìn)攻。
為首的刀客率先發(fā)難，一刀迎面砍來，沈藏鋒提劍招架。一時間刀客的刀如狂風(fēng)暴雨，沈藏鋒苦苦支撐頗感吃力。其余六人只橫著武器，等待頭目的獲勝。
沈藏鋒漸感疲乏之時，身后的死士大聲道：“蠢貨！劍是殺人兵，攻他要害！”
沈藏鋒正萬分緊張，聽言毫不猶豫，空門大開，卻只送了一劍出去。那刀客未曾設(shè)想對方如此不要命的打法，正欲收刀回護(hù)要害，但卻快不過沈藏鋒的這一劍。
但聞“嗤”一聲，刀客的胸口被劍刺出一個血窟窿，鮮血噗嗤一聲濺了沈藏鋒一臉。
見了血，少年沒有了練武時的鎮(zhèn)定，眼前都是紅色，只是紅色。少年便不管不顧地朝著眼前出現(xiàn)的輪廓刺出一劍，這一劍刺出之時，少年只覺得天地間仿佛慢了下來，好像這一劍和他在山上刺木樁練武并無二樣。
旁邊迎上來的刀客見著那看似極其緩慢的劍，好像往左右稍微挪一挪便可以躲開。
于是刀客退了一步，可是劍尖還是指著他的心口。
于是刀客又退一步，長劍卻又進(jìn)一分。
在被劍刺穿心口之時，刀客還未明白為何如此慢的劍卻能讓人無處可躲。
少年一劍刺出收回，又是一劍。
一共刺出五劍。
剩下的五名刀客人人都知道那一劍很慢，沒有任何變化，仿佛一刀格開，或者向后一步就可以躲開，可是每個人都被刺穿心口。
詭異的劍法，詭異的少年。地上躺著的死士大駭。
眼前終于沒有活物，沈藏鋒放下劍，用手抹去眼前的血液，沒來得及體會方才出劍的精妙，想起身后躺著個活人，便回頭對著死士燦爛一笑。
“你到底是何人？”死士問道。
沈藏鋒想了想，回道：“師門棄徒?！?p> “哪個師門？”
“無鋒山?！?p> “無鋒山?jīng)]有這樣的劍法。”
“無峰山都是些老頑固，不讓我學(xué)劍。我自己偷偷練的?！?p> 死士不再言語，她執(zhí)行刺殺行動無數(shù)，平生只有兩次失誤，一次是目的暴露一路被人追殺至此，第二次便是對少年武功的判斷。
“你是何人？”輪到沈藏鋒發(fā)問了。
死士沉默半晌，猶豫是否告知眼前的少年實(shí)情。
你不是拔刀相助，你是助紂為虐？死士可不敢這么說出口。
雖然是死士，可是人總是熱愛生命勝過一切。若是死在亂刀之下倒也算不得什么，可是生的希望就在眼前，死士不愿就這么去死。
于是死士決定撒一個謊：“這幫人是滁州斷刀門門人。至于我？呵，我來自蘇州府顧家，被這幫人滅了滿門。本來想藏入滁州見機(jī)刺殺他們掌門，可是被人發(fā)現(xiàn)一路遭到追殺。”
死士神色平靜，她說的話半真摻假，她確實(shí)來自蘇州顧家，也確實(shí)被人滅門?？蛇@跟斷刀門卻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少年沒有那么多心思，死士說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于是他蹲到死士面前，看著死士的傷口皺起了眉頭。
“你受的傷不輕，不及時包扎可不行。”少年道。
用隨身帶的金瘡藥上了藥，又簡易包扎過傷口，天已經(jīng)慢慢黑了下來。
沈藏鋒在周圍拾來樹枝，用火折子點(diǎn)起了一攤篝火。
死士本來想阻止少年，林中起火留下的痕跡極易引來追蹤，但最終她還是沒有打斷他。她看著少年的臉，神色恍惚。不知多少年前，她也如同眼前少年這般單純，不諳世事。
“我叫沈藏鋒，無鋒山那個意思的藏鋒?！?p> 死士道：“白鷺，江湖人喜歡這么叫我?！?p> 死士猶豫了一會，又道：“不過我的本名是顧蜀客。”
“怎么不直接叫海棠？”沈藏鋒詫異。
“母親在蜀地生的我。當(dāng)時父親為官，在蜀地客居了十?dāng)?shù)年?！?p> “你還要去尋仇嗎？”
“嗯，不得不去?！?p> “天亮就走？”
“天亮就走?！?p> 噠噠噠噠噠噠。
耳邊的雨聲將沈藏鋒的思緒拉了回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一直掛念著那個死士，可能每個男人都很難忘記自己的第一個女人。
沈藏鋒后來下山也去過滁州打聽過，只是沒人聽過顧蜀客這個名字。倒是道聽途說到斷刀門混進(jìn)去過一個刺客，被門主一刀殺了。
斷刀門向來樹敵不少，去尋仇的仇家每年都有好幾個，只是混進(jìn)門內(nèi)的倒只有這么一個。
可是沈藏鋒也不確信那是不是顧蜀客?？墒强倸w沒有再聽聞顧蜀客的消息了。
那天之后，沈藏鋒練劍越來越慢，殺人也越來越順手。慢劍一旦遞出，無人能攖其鋒芒。劍尖落在人身上，便是一串漂亮的血花。
沈藏鋒突然沖進(jìn)雨中，自顧自地舞起劍來。
他想起當(dāng)年路經(jīng)蘇州一處茶館，廳中一男子正撫琴而唱。
“沙洲寂寞，歸人落魄，寄盡相思豆，不休，天涯獨(dú)此枝落，黃昏殘棋，人定后，孤裘望孤冢，可涕否？冷月瘦馬，斷劍殘夢，鬢霜淚難流?！?p> 他去得并不討巧，只聽到下半首曲子。但是不妨礙他對曲子的喜歡。
他向店小二打聽過顧蜀客的消息后，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男子桌前。
男子面容儒雅，眼神卻透著疲態(tài)，年紀(jì)大約而立，鬢邊卻已見微霜。
“小友也喜歡這首曲子？”男子頗為意外。
“好聽！”沈藏鋒點(diǎn)頭。
男子笑了笑，道：“小友來此，怕不只是為了聽曲?！?p> “找人。”
“女人？”
“嗯?！?p> “找了很久，還未找到？”
“嗯。”
男子輕嘆一聲，道：“你也是個為情所困的可憐人。”
沈藏鋒還未明白為情所困是為何物，卻以身陷其中而不自知。
此刻茶館的話語順著雨聲，劍鳴，紛紛涌入耳中。
沈藏鋒收了劍。
心亂了，不適合練武了。
沈藏鋒背起劍，走下山去。
適合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