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無峰山千八百里的蜀地，有那么幾段險路山路，有那么些因為當(dāng)年戰(zhàn)亂背井離鄉(xiāng)的逃兵或農(nóng)戶。
這兒的土地不適合耕作，逃到這兒的人也不大想耕作。于是在這落了草，占了個山頭，便是這座山的山大王。
沈藏鋒來過這兒。
當(dāng)時他尋著那叫顧蜀客的女人，想著蜀客和蜀地，一路從蘇州走到這。
那會他并不著急。找人這事兒，急不來。
師父對著師娘說，多下山走走看看，磨磨心性，也許見多了人間煙火，出劍的時候也能多思量思量，少傷人身家性命，對方討個教訓(xùn)，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便是了。
那趟下山，沈藏鋒聽著師傅說的話，手里出劍，想著卻是那女人念過的“劍是殺人兵”。
沈藏鋒如今故地重游，想到這兒便嘆了口氣。
被逐出師門，沈藏鋒一點也不怪他師傅。醫(yī)者心慈，他學(xué)不來醫(yī)術(shù)。
上回到這兒，幾個不長眼的賊人攔住了他。他出劍，一劍出去就是一個人倒下。
幾個賊人躺在地上，一臉驚懼地看著他。賊人們身上的傷，不輕，但也不重。劍遞過來那一刻，幾個賊人都抱著必死的心。干這兒行，誰不是把腦袋別褲腰上的。
沒死成，挺意外。少年劍術(shù)超絕，挺害怕。
他本來應(yīng)該殺了他們的。
為什么沒殺呢？他想了半天，噢，他是來尋人的，殺光了，又要去哪尋。
沈藏鋒便讓幾個賊人帶他上了山。走進賊窩里，沈藏鋒挺意外。這兒不像賊窩，倒像是無峰山腳下的村戶。
有老有少，有飯吃，但也不一定頓頓有，吃了也不一定能吃飽。
幾個受傷的賊人喊出來了一眾弟兄和大當(dāng)家，把沈藏鋒團團圍住。
大當(dāng)家是個女子，眉目里十分英氣，五分殺氣。
“你是哪個門派的弟子，跑來剿匪了？”大當(dāng)家手里拎著長刀，指著沈藏鋒鼻子。
“無峰山。”
“放屁！無峰山都是一群大夫，哪來的會打架會殺人的?！?p> “我真是無峰山來的。”
“那你是來剿匪的？”
“尋人?！?p> 話聲剛落，大當(dāng)家放下了指著沈藏鋒鼻子的長刀。
“會治病嗎？”
“學(xué)過一點?！?p> 聽到這，圍起來的賊人也放下了手里的家伙事兒。沈藏鋒這時回過味來，看了看周圍的賊人，手里沒多少兵器是專門殺人的，鋤頭草叉柴刀，倒像是農(nóng)戶給逼急了。
大當(dāng)家松了口氣，道：“那你過來，給大伙看看。”說罷就拎著沈藏鋒一家一戶的走進去。
一圈走完，天已經(jīng)半黑，沈藏鋒也累得夠嗆。老老少少總有點這兒那兒的毛病，大多是餓多了落下來的疾。沈藏鋒邊看邊嘆氣，寫了幾張調(diào)養(yǎng)的方子，可山里沒幾個識字兒的，寫過藥方也不知道他們?nèi)ツ淖ニ?。估摸著大約有哪隊經(jīng)過的藥商車隊要倒霉了。
“我們這看天吃飯的，多少都是餓病。”大當(dāng)家說。
“我看得出來?！鄙虿劁h悶著聲。
大當(dāng)家留了沈藏鋒吃飯，吃得還不如無峰山腳下的農(nóng)戶。
“你來這尋誰？這兒可沒有能讓你找的人，能出去的，要么餓死在半路上，要么就是被砍死在外頭沒人收尸的?！?p> 沈藏鋒笑了，死外頭沒人收尸的，也許顧蜀客也是。
“她叫顧蜀客?！?p> “顧蜀客？這樣文縐縐的名字，可不像我這兒的人?！贝螽?dāng)家一臉戒備。
“外頭叫她白鷺?！?p> “??！那個女殺手啊?！贝螽?dāng)家一拍腦門，“嘿，指不定死在那個陰溝溝里了。”
沈藏鋒盯著她。
“你可別這樣看我！”大當(dāng)家咬了一口手里的粗糧餅，嘴里含糊不清地說，“都說殺手不揚名，這婆娘倒好，殺個人就必定要鬧得滿城風(fēng)雨，走街串巷的都要知道：啊，這次死的人是白鷺殺的，一劍斃命，劍術(shù)可高了。
“你說她一婆娘，真是當(dāng)殺手的雛兒，招招搖搖的，老娘當(dāng)年在關(guān)外！那可是……”大當(dāng)家好像想到什么，停了停，“算了，過去無須再提。反正這白鷺，要能活到現(xiàn)今，我是不大信的，那些名門正派的弟子，可盼著逮到一個惡貫滿盈的殺了揚名呢?！?p> “殺手殺人為了財，你們殺人為了活，他們殺人為了什么？”
“我們這山頭可沒殺人！”大當(dāng)家睨了沈藏鋒一眼，“正派弟子，還能為啥，名聲唄?！?p> “虛無縹緲的東西?！鄙虿劁h哼了一聲。
“行了行了，你找那婆娘不也是一樣為名，總不能為仇吧！”大當(dāng)家橫豎又看了沈藏鋒幾眼。
沈藏鋒盯著火光，不搭聲。
大當(dāng)家“哈”的一聲，道：“那婆娘把你魂勾走啦？為情?。 闭f完就笑出了聲。
沈藏鋒又哼了一聲。
大當(dāng)家越笑越大聲，好不容易笑止住了，道：“你來我這找，沒用！人家姑娘把名兒告訴你了，蜀客蜀客，都是客了，還能落腳在這兒的？”
“總歸沾點關(guān)系?！?p> 大當(dāng)家抬頭看著星光，“她可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是蠢了點，但手上功夫還過得去。幾年前，她學(xué)藝有成，就被她家主子帶回去了，替主子家辦事兒。一年前，不知道抽的什么風(fēng)，殺個誰都要去留個名兒。她家主子告訴她，留名可以，不能給逮到了?！?p> “不過她的身手，一般人也逮不到。她跟我說，會有人來找她，求我來蜀地這邊等一段兒，說不定就等到了?！?p> 大當(dāng)家看著沈藏鋒，沈藏鋒沉默不語。
“白鷺?biāo)銈€好丫頭。當(dāng)年鎮(zhèn)北將軍顧大將軍被左相陷害入獄，抄了家。一家子發(fā)配蜀地的路上就被左相的人殺了七七八八了。白鷺那會自己逃了出去，逃到城里，她家主子看她可憐買下了她，扔到我那兒。
“那會她家里還沒來得及給她取名，蜀客這倆字她自己取的。她主子不管這個，叫她白鷺，反正各叫各的，在我那還叫蜀客。
“學(xué)藝小成的時候，她問她家主子，能不能讓她去殺個人，她主子沒問是誰，說只管去做，處理干凈首尾，別的不管。她就一個人跑去臨安把左相殺了?！?p> 大當(dāng)家嘆了口氣，道：“都是苦命的?！?p> 沈藏鋒道：“現(xiàn)在在哪？”
“牢里。”
“哪里的牢里。”
“臨安，她主子讓她去殺個大官，看樣子沒殺成。”
“你跟我一起去嗎？”沈藏鋒思忖再三。
“去干嘛？收尸嗎？我可沒興趣再看她那張臭臉。”
“我現(xiàn)在就走。”說罷便起身離開。
大當(dāng)家坐在原地許久，隱隱約約聽見風(fēng)中飄過來一句話：“我在山下等你半柱香?！?p> 大當(dāng)家往地上啐了一口，罵到：“倆倒霉孩子一個樣！”
大當(dāng)家站起來，看了看周圍，提了長刀頭也不回出門而去。
上山的時候沈藏鋒怎么走的，他的回憶也就是怎么從山上下去的。時隔三年，又來到這山里，他一腳踹開門，門里賊人拿著長刀沖上來，一看是他，楞了神。
“沈大哥，您怎么回來了?！?p> 沈藏鋒看了看熟悉的人們，道：
“大當(dāng)家死了，以后，我就是你們大當(dāng)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