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
“若我死在了這兒,你就幫我給我爹帶個話,說他兒子也算是為大義而死,沒給他丟臉……”
張嶧說到一半,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告訴對方自己的名號:“我叫張嶧,你叫我的字留澤就是,我爹便是那張柬之?!?p> “在下謝知許,字恕?!?p> 張嶧立馬反應過來了:“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有言曰恕可謂仁也,看來我沒找錯人?!?p> 謝知許這人的棱角被磨得太平,平得幾乎到了不爭無怨的程度,起這么個“恕”字,還真沒到張嶧說的境界,不過是求個寬恕的意思罷了——這又是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往事,謝知許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等到一年半載后,帶到墳里頭去。
他懶得解釋“恕”之一字的來源,由著張嶧繼續(xù)道:“我若真死在這兒,你能找到我的遺骨,就幫我起個土堆,也葬在他們旁邊;找不到遺骨了,就給我撒一捧土,也算是化作春泥——哦,對了,最好幫我燒十二個紙扎人,要個個都是美人兒,能唱能跳還不纏人的;再給我燒點紙衣,每個顏色都來點,你這么素淡的,就不行……我到時候定會十分感謝,到你夢里頭報恩?!?p> 他越說越離譜,反倒像極了開玩笑,謝知許打斷了他夢里報恩的說法:“留澤吉人自有天相?!?p> 說白了,謝知許根本就不能確定這事的真假:若縣令是武家的人,為什么當初不攔著張嶧入山,如今卻又要殺人滅口?怎么想都讓他覺得離譜。
這個問題后來常常圍繞在幾人心頭,很長的時間里,都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
謝知許跟著張嶧、姬二娘,對著土坡倒了杯酒,作了三個揖,便聽張嶧沙啞著嗓音,緩緩唱道: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
姬二娘在一旁,跟著低聲唱,她的神情那樣的安靜、那樣的哀婉,黑色的瞳孔深而澄澈,謝知許在這古老悠長的曲調里,猝不及防地沒了那顆一潭死水般的看客心,只覺得自己也在他們的悲痛里浮沉……
幾個人下山的時候已是正午,張嶧拉著兩人去了歸云閣,說書先生上了新故事,講的正是荒坑無名尸一事,只不過換了個味道,成了一出光怪陸離的志怪神話。
張嶧問:“這故事是什么時候開始講的?”
姬二娘掌控著小小城鎮(zhèn)的流言蜚語,自然一清二楚:“打虎故事講完,緊跟著就是這個故事,已經講了四天了?!?p> “明天怕是得換故事講了?!?p> “講個什么好呢?”
“就講講我吧,”張嶧笑:“講小爺上山打虎,下山……”
“下山做什么?”姬二娘的語氣急了。
“沒什么?!睆垘F笑:“下山與美人兒廝混?!?p> 謝知許卻在疑惑:這酒肆的說書先生怎么這樣膽大,什么都敢講?
他們告了別,張嶧一個人戴著斗笠、圍著面罩慢悠悠找到家成衣店。
到了店里,張嶧拋給店家一錠銀子,先把自己儀態(tài)整理了一遍,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地挑了身紫色圓領袍子,再抱劍出來的時候,已然又是一個明媚的少年郎了。
路上有女郎忍不住瞧著他,張嶧朝著她揚眉燦然一笑,有花香飄過一樣,張揚浮夸得整條街道都好像他的背景。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張嶧大搖大擺停在了縣衙門口,瞧著那塊“青天白日”的牌匾“哈”的一聲冷笑,一步踏上了肺石。
他身形纖長、衣著醒目,何況站在了用以報案的肺石上,輕而易舉就吸引了行人的注意:
“在下張嶧,前來投案!荒山棄尸,魂無所歸!朗朗乾坤,請君明斷!”
府衙官吏大駭,跑著上前道:“張郎君啊!那是假的!假的!您趕緊下來吧!”
張嶧斜瞇他一眼,頭都懶得低,繼續(xù)朗聲道:“五日前,某上山捉大蟲,路上不慎,掉下一山坡,山坡有一巨坑,坑中,有尸體十九具,慘狀難述。豫章縣縣令,為人忠正、性情純良,為父母官,心系百姓、辦案公正,某知其為人,故前來伸冤!愿將此事廣而告之,與君共將兇手捉拿歸案……”
“能犯下這樣的大案,兇手不是你我能撼動的。”云來客棧里,謝知許長長嘆了口氣,與劉大郎道:“劉大哥剛剛說的事情確實有幾分怪異,只是這樣的詭案有可能涉及朝堂之爭,何不再觀望幾日,再做決定?”
他的話說得好聽,說白了不過是四個字:隔岸觀火。姬二娘心中頓生不滿,冷笑:好一個審時度勢的謝郎君。
她上了樓,店家敲門進來:“主子,儲君來信了。”
姬二娘松了口氣,忙展信去讀,信里講了兩件事:
一件,是儲君說已經安排好了人,那人名喚源乾曜,當初還是姬二娘給他安排了個閑職,如今總算有了用武之地,只等時機一到,就讓他參與查案。
儲君在信里千叮嚀、萬囑咐:非常時刻,大膽行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既然官場亂成了一團,那就得把事情鬧大了、鬧得人盡皆知、鬧得瞞也瞞不住。
而另一件,卻是關于謝知許的。到底是吐蕃人,太子查的著實費了些功夫和時間,好在查出來的消息卻不負有心人。
說這位謝知許父母早亡,自小在外祖父家長大,十來歲的時候,漢話、藏話沒一樣說得利落,在那樣的大家族里,很是不起眼。
然而這位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成名的方法實在算不上光彩。據傳,他看上一個女郎,女郎不從,他竟強/上/了人家,事后又要了人家的性命。女郎的父母親屬在府衙門口一連哭喊數天,明明白白指出是赤桑家的子弟。
又過了幾天,謝知許的外祖父親自扣押著他投了案,一時間,人證、物證齊全,府上的小廝更是詳細地交代了謝知許那日的所作所為。
謝知許由此成了眾矢之的、過街老鼠。
更令人深惡痛絕的是,整整兩年,謝知許都拒不認罪。到了后來,主管案件的官員看出來赤桑家根本不想管他,干脆連刑罰都用上了——還是無濟于事。
謝知許后來被發(fā)落到軍隊服流刑,再后來,竟然建了功、立了業(yè),一步步在朝廷上立了足。
他便也算是少年得志,一時間平步青云,時有流言說,他因相貌被太后看中,成了入幕之賓。講到這一段,太子的工筆小楷在上面批了一句:此為流言,真假難辨,吾妹慎斷。
謝知許在朝堂上得意沒多久,赤桑一族就出了樁大事:有人密報他們犯了謀大逆,小皇帝大筆一揮,整整一個旁支,上下老小都送了命——而那抄家、行刑的人,正是謝知許。眾人大駭,遇到謝知許,愈發(fā)繞道而行。
又沒多久,謝知許竟接管了風雨飄搖的赤桑一族,他也是這時候才第一次有了一個吐蕃名姓:赤桑益西。
在這份信件的末尾,太子批了幾行字:“此人祖母乃文成公主義女,若論起輩分,此人算是你我的侄子?!奔Ф镒x到這兒,不由好笑,然而權貴之家向來愛攀親帶故,沒想到吐蕃和李唐也要找找這親緣關系。
太子又寫:“此人棋術極佳,閑來倒想與其較量一番?!彼@位哥哥是個棋癡,有這想法也不足為奇。
姬二娘燒了信,推門出去,正好和在走廊里徘徊著的劉大郎撞了個照面。
天天吃大西瓜
注: 1.“魂兮歸來……”來自屈原的《招魂》 2.肺石:古代有一種石頭叫肺石,設于朝廷門外,百姓如有冤情,可以站在這種紅色的石頭上,有司就會出來接案料理,這種石頭形狀如人的肺,所以叫肺石。張嶧之所以不擊鼓,則是因為他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