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飛云當面化龍蛇
劉大郎被她嚇了一跳,捧著心連連退后幾步,直說:“哎喲哎喲!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p> “是劉大哥想事情太出神了!”姬二娘笑,又問:“大哥是有什么事嗎?”
劉大郎唉聲嘆氣地擺擺手,問姬二娘:“二娘,你說,人為了義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姬二娘一愣,心想:這可真是個宏大的命題。她把問題拋給了正上樓的謝知許:“謝郎君,你覺得呢?”
謝知許輕輕地搖頭:“說來慚愧,我這人貪生怕死,既無力對抗時局、又不想自己受委屈,實在擔不起大義?!?p> 劉大郎又深深嘆了口氣。
卻聽姬二娘道:“今日上午,我在山上遇到了張小郎君。”
“嗯?他在山上做什么?”
“祭拜。聽說當日是張小郎君發(fā)現(xiàn)了尸體,如今便親自上山葬了他們。我去的時候,他剛立了牌位,祭了酒。”
劉大郎又開始嘆氣了:“張小郎君真是重情重義之人。”
“是啊,他臨走之時,曾請托過謝郎君一件事?!?p> “什么事?”
“他說:若他命喪此處,就幫他給張相爺帶個話,說他也是為大義而死,沒什么遺憾?!?p> “那若是你,會有遺憾嗎?”
姬二娘想了想:“會遺憾,但不會后悔吧。再說了,如今有張小郎君沖在前頭,就是有張相爺作保,有什么可怕的呢?”
劉大郎“哎!”了一聲,徑自下樓走了。
謝知許深深皺眉,走到姬二娘身邊,篤定地說:“為什么要激大郎?”
姬二娘裝傻,詫異地問:“我激劉大哥?這是什么意思?”
“你……你明明知道……”謝知許一著急,漢話反而說不利索了。
“什么?”姬二娘還是疑惑不解的模樣。
“連張小郎君都被殺人滅口,你知道的,你激大郎做什么?”——讓他白白去送死嗎?謝知許沒說后面的話。
“大郎……要去做什么?”
謝知許知道她是明知故問,什么話都沒說,自己回了屋。
劉大郎熱血上頭,等走到府衙門口,親眼見著張小郎君站在肺石上,目光篤定的時候,腦子更是一熱,大喊道:“某有事請托!”
眾人的目光都朝向了他。
劉大郎一鼓作氣,道:“兩個月前,某曾遇一群萊州少年,共計一十九人?!?p>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這數(shù)字可不正好對上了嗎?!
劉大郎說到了這個份上,干脆豁出去了,他快走兩步,走到張嶧身邊——他這個商戶,原來也能與這樣的人物并肩而立。
“這群少年意欲上京報案,一路風塵仆仆,我們曾相約于豫章縣重聚,然而在此多日,某竟遍尋不得這些少年的蹤跡!請明府相助,送這些少年回家!”
“請明府相助,送這些少年回家!”
這話,太重了。
張嶧揚起了下巴,覺得自己此時宛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大將軍,面對著的是獵獵的秋風與蒼茫的大漠。
他一字一句地喊著。
他的嗓子啞了,眼睛卻亮著。
劉大郎被這光震撼,轉而瀟灑地看向天際,也大聲道:
“請明府相助,送這些少年回家!”
終于,那荒坑中的無名尸,有了他們的身份。
姬十七翻窗而入,和姬二娘比劃了一會兒,姬二娘嘆了口氣,眸中帶著濃重的哀傷和同情,過了會兒,遞了張紙給姬十七:“到明天,酒樓的故事也該換了?!?p> 她胸腔中一股郁氣,怎么也排解不出。
她想喝酒、卻因擔心誤事而不敢喝;她想大哭一場,卻害怕叫手下的人知道自己的脆弱。她只有長久地坐在這四方小屋里,安靜地等待著日落。
“阿郎,看這東西做什么?”臨風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回頭卻看見謝知許拿著姬二娘刀上的穗子摩挲。
謝知許笑了笑,解釋:“覺得奇怪?!?p> “哪里奇怪?”
“這玉,太好了。玉上的雕飾,太精致了。她卻想也不想,就給了人?!?p> “耽誤咱們這么多天,她合該給得貴些!”
謝知許還是覺得奇怪,一時想不明白,只有作罷。
下樓吃晚食的時候,姬二娘悶悶不樂,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竟連招呼也沒打。
謝知許便又回到了他自己的安靜世界里,仿佛之前的日子,都是他不小心闖進了別人的熱鬧喧嘩。他忽然想起來劉大郎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便問憑軒:“府衙那兒,情況怎么樣了?”
憑軒親眼見了那一往無前的兩人,說話的語氣都比平日高亢了:“張小郎君與劉大郎高聲呼喊,直說:‘請明府相助,送這些少年回家!’,沒一會兒,眾人皆喊,聲音如雷、字字剛勁??h令下了馬車,一連鞠著躬,將他們請進了縣衙?!?p> 謝知許想起漢人有一個說法:舍生取義。
他們二人走進縣衙的時候,或許便是這樣的心境。
“阿郎……要去看看嗎?”憑軒試探著問。
“有什么可看的呢?!彼穆曇羲浪粯悠届o。
姬二娘皺了眉,抬頭看他,眸子里的神情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
可是沒一會兒,卻又低下了頭,一聲不吭。
謝知許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夜晚悄無聲息地降臨。
一陣鳥雀聲由遠及近傳來。
一身夜行衣的姬二娘翻窗而出,在屋頂飛檐之上快速前行。
宵禁的豫章縣,報時的更夫宛若向導,一路將她帶到府衙之中。
姬二娘落了地,緊隨其后的,是十幾名武士。姬十七和她道:謝知許的侍從跟了咱們一路,方才剛回去。
姬二娘無所謂地應了聲:“我知道?!?p> 又不屑地說:“他知道又怎樣呢?左不過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p> 一行人按照先前探子畫的地圖,徑直往府衙深處走。
姬二娘握緊了手中的劍——她慣常用一把削鐵如泥的軟劍,那大刀,不過是個幌子。
一隊巡防兵正守在門口。
姬十七走上前去,冷著臉徑直往里走。
那官兵拔刀,正要大喊:“什么人?”,卻只見姬十七一個反身,連刀都沒出鞘,就已經把對方打暈了去。
眾官兵大駭,紛紛拔劍,劍鋒直指姬十七。姬十七總算悠悠然抽了刀,身形矯健、動作敏捷,大刀掃過,帶起寒風瑟瑟;劍氣如芒,喚醒煞氣騰騰。他招招式式如行云流水,格擋劈砍似人刀合一,官兵們前仆后繼,他一人卻得心應手。
隨著五六個黑衣武士隨之加入,勝負更是毫無懸念。然而他們卻最多傷其筋骨,而不傷其性命。
在這樣的情況下,竟有巡防兵脫身而去,狂奔著去告知縣令。
他不知道,對方的失誤、他的逃脫,只不過是精心造就的巧合:
余下的七人跟著他,毫不費力找到了豫章縣令。
姬二娘在他準備敲門的瞬間,用劍柄狠狠敲暈了他。
兩個武士一腳踹開了緊閉的大門。
姬二娘抱劍,倚在門口,看著屋內的紗簾半卷、紅浪翻滾,猝不及防地笑了。
她的笑聲陰冷嘲諷,嚇得被子里辛勞耕耘的縣令偃旗息鼓,摟著美人大喊:“什么人!”
姬二娘使了個眼神,武士上前,提著豫章縣令的肩膀,一把就把他拽出了溫柔鄉(xiāng)。
劍意閃過,一陣寒涼劃上了豫章縣令的脖頸。他渾身一個機靈,對著姬二娘的氣勢也弱了許多:“你……你是什么人?”
姬二娘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不過是想請明府幫個小忙?!?p> “你說!本府定能做到!你先讓他把劍拿開!”
姬二娘語氣柔柔的,緩慢搖頭:“這可不行,明府還沒問我是什么忙,怎么就一定知道能做到呢?”
“什么忙?”
“二娘想……借您性命一用?!彼犷^粲然一笑,彬彬有禮地詢問縣令的意見:“您看,行嗎?”
一陣水聲打破了寂靜??h令兩股戰(zhàn)戰(zhàn),身下一片濕潤。
姬二娘的笑顯得純真而無邪:“明府,您這是怎么了呀?”
“這樣吧,您回答我?guī)讉€問題,若回答得好了,我便考慮放您一馬?!?p> “你問!你問!”生死關頭,縣令掙扎著,抓住所有的機會——哪怕那機會只是眼前女子一句輕飄飄的連承諾都算不上的話。
“不如您告訴我,您的奏章不交給圣人,是交給誰呢?”
“武相爺。所有的事情,都是武相爺先過目,覺得合適的,才讓圣人知道?!?p> 姬二娘滿意地點了點頭:“那這些美人呢?她們是哪兒來的???”
“全國各地。有的官員為了討好武相爺,自然要送美人給他。”
“這樣數(shù)量龐大的美人,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嗎?”
“他們是跟著軍隊入得城,自然不會被察覺?!?p> “住也是住在軍隊嗎?”
“是?!?p> “名籍呢?軍妓?”
“是……”
怪不得先前太子沒能知道蘭釉那批美人的存在:她們跟著軍隊入城,而非在城門口憑過所一一登記,何其隱蔽、何其謹慎。
姬二娘詭異地笑了:“好人家的女郎,被你們登記成軍妓,縣令大人真是好才智?!?p> 豫章縣令痛哭流涕,連連擺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武家的人??!他們逼我!”
“哦?那……明府剛剛做的也是被逼的?”姬二娘走近了些,提劍抬起了豫章縣令的下巴:“明府若有心,怎么連一條生路都不給張留澤呢?”
她的語氣婉轉柔和,卻帶出一股肅然的殺氣。豫章縣令心頭凜然,苦苦道:“女俠!女俠!我哪里敢抓張小郎君?!不過是好吃好喝供著他??!”
姬二娘掩唇嬌俏地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過了會兒,好不容易停下了笑意,又無助地問:“可是啊……明府您瞧,咱們現(xiàn)在都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長安那里有武家攔著,豫章這里有您阻著,這荒坑案可怎么才能讓我們高高在上的圣人知道呢?”
“你放了我!明天!明天我就給圣人上折子!”
“二娘不信。有一個法子,二娘倒是愿意信。不如您今晚吃了這藥,等到明日精/盡/人/亡暴斃在床上,在這豫章縣既沒人再威脅到張留澤的安危,又能讓圣人注意到這邊的消息,你看怎么樣呢?”
“不行!不行!女俠,女俠饒命?。 ?p> “那好吧,”姬二娘顯得很好說話:“不過你得答應我三件事:第一,你把張留澤放了,武家若問,就說是他自己逃了,更不能上折子參他?!?p> “第二,明日歸云閣會有說書先生講荒坑案的事,你不許插手,有百姓私下議論,也不得阻攔?!?p> “第三,我要你保證劉大郎的安全,不準對他做任何事?!?p> 縣令只有點頭的份。
姬二娘收了劍,向押著豫章縣令的武士使了個眼神,武士心領神會,拽著他到了桌案上。
姬二娘親自磨墨、又鋪好了紙擺在縣令眼前,笑瞇瞇地遞給他筆,紅袖添香般儀態(tài)萬千。連語氣都像在打情罵俏:
“這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只有把您的性命攥在手里,我才敢信您說的話,您現(xiàn)在就寫折子,把武家近幾年的所作所為細細講一遍?!?p> 縣令寫一句、姬二娘便插一句話,到最后甜哆哆嗦嗦地寫完了,姬二娘氣定神閑地拿起來看一眼,卻在讀到西山董家的時候,有瞬間的恍惚。
她快速地調整好神情,讓豫章縣令蓋了印、畫了押,愉快地拍拍手:“好啦!您也知道武家的手段,若劉大郎有半點閃失,這封信便會作為您反水的證據(jù)出現(xiàn)在武三思的案前,您是怎么個死法,我可就不敢保證啦!”
“若劉大郎無事、流言蜚語不受阻攔、張留澤暢通無阻離開了豫章縣,這封信啊,二娘定帶到墳墓里去,保證不讓您受半點牽連,您看,公平嗎?”
幾人正打算離開,卻見本來縮在床上的美人三兩步跑了過來。
美人眼尾上揚、口脂紅艷,整個一媚態(tài)妖孽。姬二娘眼皮一抽,脫口而出:“留澤!你把我畫得這么丑,把你自己畫得這么美!”
張嶧“哎喲”一聲,拋了個媚眼:“做什么這樣兇人家!”
姬二娘心道:就算是女子,看到張嶧只怕也得自慚形穢。卻聽張嶧繼續(xù)道:“你好他奶奶的毒婦人一個,逼得這狗官走投無路,他若是不替咱們辦事,這折子立馬能要了他的命;他若幫了咱們,就算不至于即刻得罪了武家,也是得費大力周旋;更關鍵的是,這折子存在一日,隱患就存在一日,若豫章縣令有幸過了此劫,以后也不能安安心心給武家辦事了?!?p> “不過,我到長安,少說還得十天半個月,在此之前,光是流言和劉大郎這個人證真的夠嗎?”
姬二娘解釋:“有這些就夠了。武家一方面當然要繼續(xù)追殺你;一方面卻也得防著流言和人證,然而豫章縣令折子在我的手上,辦事必然不力。武三思定會起安排人來這里的打算,這樣一來,就正中兄長的下懷,能自然而然把他早已經選定的人派來了?!?p> 張嶧贊嘆地拍手:“好一出連環(huán)戲,李其遠果然是李其遠!”他一高興,喊了太子的字。姬二娘隨他去了。
與來時不同,一隊人光明正大地聚在了一起,姬二娘吩咐武士們各回各家,自己和張嶧、姬十七大搖大擺地出了府門。
他們大搖大擺在街上走,大搖大擺地直奔城門而去,結果,在城門口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天天吃大西瓜
注: 武相爺,即武三思,是武則天的侄子。武則天時期時期成為宰相,唐中宗復位后,依舊權傾朝野,飛揚跋扈。是唐中宗皇后韋氏的閨中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