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初春的晚上還是有些冷,謝知許縮在大氅里,唯獨半張臉露在外面,正迷迷糊糊打著瞌睡。
一股冷風鉆了進來,謝知許渾身的關節(jié)叫囂著疼痛,總算把他鬧騰得清醒了幾分。
撩開車簾進來了兩個女子,狹小的車廂瞬間被擠滿了。姬二娘彎著腰湊到謝知許眼前,又是一副沒心沒肺的笑臉:
“謝郎君睡著啦?”
謝知許臉上帶著幾分平時見不到的迷糊,霧蒙蒙的眼睛直直盯著姬二娘,似乎是在辨別眼前的人是何方神圣。
他眼睛里映著自己的影子,干凈澄澈。姬二娘有些入神,過了會兒,才聽見謝知許后知后覺地問:“劉大郎和張郎君呢?”
“我在這兒呢!”張嶧從姬二娘身后探出來,咧著嘴笑。
謝知許眨巴著眼,辨認了會兒,才說:“張小郎君真國色?!?p> 張嶧笑嘻嘻地回他:“不及謝郎君風采?!?p> “大郎呢?”
姬二娘確信謝知許沒睡醒了——若是平時他還清醒著,定然又要滴水不漏地客套兩句,聽得人心煩,反倒是現(xiàn)在呆呆愣愣的樣子看著還有點人味。
“大郎還在縣衙?!奔Ф锎稹?p> 謝知許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姬二娘,問:“你不是去救大郎的?”
張嶧不滿:“嘿!你不問問我有沒有事?”
謝知許只好配合問:“張郎可有事?”
“你看你,叫我留澤!倒也沒什么事,就是差點被那狗官生吞活剝?!?p> 謝知許看了看他活蹦亂跳的樣子,繼續(xù)問:“那就好……大郎呢?”
謝知許擔心劉大郎其實很有道理:劉大郎沒有身份地位,一旦出了事,最先遭殃的就是他;更何況縣令若想討好武家,保不齊最先拿劉大郎開刀。
只是他這樣的堅持,又不理會張嶧轉移話題的意圖,難免有些固執(zhí)了。
張嶧只好解釋:“已經安排了人,大郎不會有事?!?p> 謝知許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這樣不夠,護不住的……他們若有心,隨時都能快刀斬亂麻?!?p> 張嶧只好攔住他,保證:“不會有事的,我們有把柄,豫章縣令但凡敢傷大郎,自己也會死無葬身之地?!?p> 謝知許想了一會兒,才問:“你讓他寫了折子?”
“是?!?p> 他太聰明了,三言兩語一點就通。姬二娘覺得這樣的人真是再危險不過。
謝知許重又坐了回去,說:“看來兩位不需要坐我的馬車也能出城了?!?p> ——瞧瞧這人,這樣的精明,什么計謀心思在他這里都派不上用場??磥硐胱屩x知許做什么,只能是一句“他樂意”。
姬二娘沒皮沒臉湊近點,道:“話說回來,真是巧了,我們剛出來,就遇到了謝郎君的馬車。”
謝知許心想,姬二娘夜里出門去府衙的時候,憑軒一路跟著呢。若真的出了事,他的馬車在這里守著,臨時搬出使臣的身份,或許還能救他們。誰知道張嶧這人看著光明磊落,卻也能想出來這樣陰損的招,完全用不著謝知許幫助。
姬二娘耍賴:“咱們都遇上了,你就捎我們一程嘛,好不好?”
這一程,勢必有重重追殺,姬二娘也好意思提。
謝知許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好啊。”
姬二娘不知道的是,謝知許這一路來,什么都沒見識過,唯獨經歷的追殺數(shù)不勝數(shù)。反正債多不愁,拉幾個墊背的,何樂而不為呢?
一隊人就這樣各懷鬼胎上了路。憑軒和臨風駕著馬車,姬十七在一旁騎著馬。
馬車里,姬二娘又開始念念叨叨,在謝知許耳邊和尚念經一樣一刻不歇。
“謝郎君,你的字為什么是恕啊?
謝知許用張嶧的話敷衍她:“恕,謂之仁也。”
姬二娘也不在乎,說:“我的字是樂同,你知道是哪兒來的嗎?古語有云‘君子樂與人同’,我的字就是從這里取的!”
謝知許板著臉答:“原來如此?!毙睦飬s偷偷想:狗/屁女俠算不算得上君子另說,卻倒真有幾分“樂與人同”:和誰都能套近乎,和誰都有緣,可不是大大的本事嗎?
“我取這個字的時候,還是在山上,和我的師兄弟們一塊兒。忽然有一天,有人問:‘二娘今年及笄了吧?取了個什么字?’我才想起來:我今年十五歲了!可是我沒有取字呀!我爹當然不會記得這些小事,所以先前也沒有人問過。
“我晚上回去以后左思右想,什么都想過了,叫玄德、明德吧,師兄們說聽起來像掉書袋,叫絮瑤、清蓮吧,師兄們又覺得和我不沾邊,最后,你猜我是怎么想到樂同這個字的?”
謝知許沒吭聲。
姬二娘有點挫敗,起身要坐遠點,不理他了。
卻聽謝知許忽然問:“怎么想到的?”
“翻書呀!”姬二娘又樂了,湊到謝知許身邊,繼續(xù)說:“我哥哥愛看書,我想不出字,就去問哥哥,哥哥說:‘天晚了,你先回去歇息,明天再想?!也灰啦火垼[個不停,說萬一明天又有人問我,我還是答不出來,姐妹們就又要笑話我了!
“哥哥只好想了半宿,好不容易想到幾個,拿著紙條子去找我的時候,才知道我已經睡著了。結果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問他要,他被我吵醒,眼袋子都要垂地了。”姬二娘想到這事,想起來哥哥搖頭嘆氣的少年老成模樣,想起來自己被罰抄書的下場,覺得那時候真是無憂無慮。
“我便拿起單子一瞧,樂同可真好聽!想也沒想就挑了這個字,誰能想到是‘君子樂與人同’這說法呢?又過了幾年,哥哥弱冠之年也要起個字,他便取了‘其遠’,正是取自后半句‘君子同其遠’。
“結果你猜怎么著?師兄弟們都說這字取得妙,我呢,性子跳脫愛鬧,和什么人都能湊一塊兒去,哥哥呢,性情淡泊從容,和誰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姬二娘沒邊沒際地講著,時常覺得謝知許大概早已經不聽了,可每次想干脆停下算了的時候,謝知許又會問她:“然后呢?”
說到后來,也會問她自己積攢了好幾天的疑問:“形意門的弟子都這么會使大刀嗎?”
姬二娘就和他解釋:“也不全都是?。⌒我忾T講究修身養(yǎng)性……”
他們說個沒完,張嶧干脆下了馬車,牽了馬與姬十七并駕而行,問:“二娘和你也這么多廢話?”
姬十七搖頭。
張嶧忍不住吐槽:“這主是把多少年的話攢一塊兒說了,叨叨得爺耳朵疼,還不如騎馬清凈。”
姬十七看了眼張嶧濃妝艷抹的妖嬈樣,又聞著撲鼻的脂粉香味,板著臉問:你什么時間換衣服?
張嶧盯了半天,還是沒能明白過來,一把撩開馬車簾,問:“二娘,十七說什么了?你給我講一下?!”
姬二娘看了一遍,笑出來:“我家十七嫌你身上的脂粉味沖他鼻子呢!快去換了!”
“不換不換!小爺這樣的大美人,多少長安女郎想看也看不了,讓十七看了是沾光,你說是不是,阿???”
謝知許一愣,反應過來張嶧是在叫自己,還毫不見外地叫了“阿恕”,沒脾氣的點點頭:“是美極,只不過……脂粉味兒也確實有些大了。”
張嶧西子捧心狀,哀痛道:“原來阿恕喜歡的只是人家的皮囊。”
謝知許一噎,覺得被什么東西頂?shù)糜悬c反胃,趕緊縮回了自己的大氅里裝聾作啞。留下姬二娘大笑:“你這樣也好,要真有追殺的,瞧見你這一身薄紗花鬢,誰能想到你是……”
“呸呸呸!你這個烏鴉嘴少咒我!”張嶧不滿,騎著馬跑了。
一隊人打打鬧鬧半天,路上竟也不覺得無聊。到中午的時候,已經快到了相鄰的縣。
姬二娘跳下馬車,回頭卻見謝知許在臨風的攙扶下踩著小幾慢悠悠下來,察覺到她的目光,點了下頭,連話都懶得說。
姬二娘本來有點想問問謝知許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這樣怕冷,還連走動都有些不便,想到謝知許什么都不肯說的德行,忍住了。
謝知許剛吃完干糧,憑軒又準時端著碗出現(xiàn)了:“阿郎,喝藥了?!?p> 謝知許沒接碗,轉頭看姬二娘:“糖呢?”
姬二娘覺得頭大,有脾氣了:“逃亡路上,哪有什么糖???!”
謝知許遺憾地聳聳肩,愛莫能助地看憑軒:“你看,她沒帶糖,我不能吃藥?!?p> “您以前沒糖也能吃藥?。 睉{軒頭大,控訴:“您就乖乖喝了這碗藥,成不?”
謝知許面上一派嵬然不動:“不成,反正也沒用?!?p> “誰說沒用了!你還沒喝怎么就說沒用?”
謝知許面無表情,陳述事實:“苦,我不喝?!?p> “良藥苦口!天下哪有不苦的藥?”
“你怎么天天讓我喝藥?”
“您怎么天天都不肯喝藥!”
謝知許小小的反抗在憑軒的堅持之下真是微不足道,他一口把藥喝了,明明喝的時候也沒見多苦,喝完卻不忘加一句:“沒糖,怪苦的?!?p> 姬二娘覺得,他這樣子實在不像是一個大家族的族長,反倒像是個耍賴皮的小孩。
張嶧好奇,問:“你生了什么???”
謝知許自己也說不清,大夫說是“操勞過度,油盡燈枯。”他自己則覺得是“倒霉過頭,吃藥沒用”。
于是簡單答:“是些久治不愈的小病,吃不吃藥都是一樣的?!?p> 張嶧便道:“你伸胳膊出來給小爺看看?!?p> 謝知許驚:“你還會看病?”
“廢話,小爺上山當了這幾年道士還能做什么?”
謝知許只好伸胳膊給他,張嶧搭手上去,神道道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就差揪著小胡子仰頭望天:“你這個脈象啊……”
張嶧的話沒能說完。
天天吃大西瓜
張嶧:我就是個背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