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游話音一落，一種沉寂到令人感到恐懼的氛圍立刻就像滴入清水的墨汁一般，在此間暈染而開。
招祥面色古井無波，平靜的目光直視著面帶微笑的蘇小游，而招祥旁邊的那名男子，雙眼則是微微瞇起一道危險的弧度。
雙方保持著十步之距，就這樣對峙了許久。
某一刻，招祥忽然仰天大笑起來，隨后他微微轉(zhuǎn)頭，跟身邊的男子說道：“平甫不用擔(dān)心，他沒有什么歪心思?！?p> 從始至終都泰然自若的蘇小游一聽招祥說這話，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是落了地，他把自己的竹杖扔到一旁，兩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道：“在下蘇小游，見過官家?！?p> 原來，化名為招祥的紫袍男子，正是大宋當(dāng)今圣上，也就是在中國歷史上以“仁厚”著稱，為大宋留下“仁宗盛治”的宋仁宗趙禎！
有宋一代，積貧積弱，“三冗”成疾，幾乎已是史家共識，但這是縱觀整個宋朝來說的，若是橫向?qū)Ρ?，宋朝之富裕與繁盛，即便是開元盛唐都比之不及。
俗話說得好：養(yǎng)出二世祖也得家底厚。宋朝的家底禁得起后代揮霍，仁宗趙禎功不可沒。
而且，他還是趙家第一位敢于挑戰(zhàn)“祖宗之法”的皇帝，起用范仲淹等人實施“慶歷新政”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雖然在各種因素的作用下，新政失敗，但也為后人樹立了榜樣。
對于趙禎的一切，凡是史書上記載著的，蘇小游幾乎都能夠如數(shù)家珍了，正史上沒寫的，他也看了很多，所以，他自信對這位皇帝的脾性多少都能摸到一些，而這也是他先前為何敢托大如此說話的緣由。
“朕很好奇，你是何時認(rèn)出我的？不用太拘泥禮數(shù)，又不是在朝堂上。”
趙禎面帶笑容，饒有興致地看著蘇小游，問道。
今年實歲才十七的他，其實比蘇小游要小一些，但他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的氣場，卻遠(yuǎn)非這個年齡段所能有，后者恭敬地道：“回官家，上次遠(yuǎn)光樓的酒局，我便已對官家的身份有所猜測，但還不敢確定，后來官家因賑災(zāi)有功，賜我同進(jìn)士出身，封我秘書郎一職，我心中就有了把握，而到了此時此地，我再次見到官家，就已經(jīng)確信不疑了。”
“怎么說？”趙禎問。
“官家，我比較擅長察言觀色，上次初見之時，稚圭的一些反常舉動我都看在眼中。”說到這，蘇小游嘆了一聲，苦笑道，“若在下沒有猜錯，恐怕上次酒局之后，官家就派人調(diào)查過我了吧？
而且，我又沒得官家召見過，僅僅是一個賑災(zāi)有功就賜出身加官，恐怕并不太符合常理，唯一的解釋，恐怕就是官家已經(jīng)見過我了。”
“蘇小游，你怎能妄自揣度圣意？”
聞言，趙禎身邊那被他以“平甫”稱呼的年輕男子眉頭皺起，語氣有些不善地道。
趙禎倒是沒在意，悠悠道：“蘇兄之才，確實令人側(cè)目，不僅商賈一道天賦出眾，就連寫詞都是一把好手，你的‘人生若只如初見’，確實是令人耳目一新。
稚圭是我今年欽點的進(jìn)士，連他那樣前途無量的讀書人，都對你那般敬重，我很難不起好奇心?！?p> 蘇小游有些意外，他沒料到趙禎會就這么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了。
到底還是年輕，少年心性要重過帝王之氣啊。
“官家過獎了?！碧K小游深深鞠了一躬。
這一刻，前者心有所動，一道在他心中深埋已久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
“你方才說，此時此地看到我，就確信了我是誰，這又是為何？”
“回官家，汴京地界連月大旱，想必官家為此頗為煩心，祈雨一事也應(yīng)進(jìn)行了多次?！碧K小游面露自信的笑容，道，“今日終于天降甘霖，我料官家應(yīng)該會十分欣喜，專程出宮，與民同樂。
而既然是心血來潮地出宮，綜合所有因素來看，沒有哪里會比這大相國寺更合適了。再聯(lián)想起官家化用之名，故而便確信不疑了?！?p> 招，即趙；祥，禎也。
聽完前者的話，趙禎雖然面色不變，但袖中的手卻微微握緊。
心思縝密，善察人心，年少有為，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他心中暗道。
“倒是在理?！壁w禎淡淡一笑，繼續(xù)道，“既然你如此擅于揣度人心，那朕想問問你，你可知朕如今最為煩憂的是何事？”
聞言，蘇小游神情一滯，有些面露難色。
“官家，這并非臣所能妄言之事?！彼麌@道。
趙禎心中不禁一跳，他雙眼微瞇，語氣毫無波瀾地道：“但說無妨，朕不會怪罪。”
蘇小游此時心跳極快，背后已經(jīng)全是冷汗，他的大腦在飛速轉(zhuǎn)動，思考著如何回答。
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趙禎竟會問他這個問題。
其實他心中知道答案，但他不敢說，一來這牽扯到宮闈秘聞，二來這更是對當(dāng)今朝堂局勢、甚至是整個國家的走向都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一個小小秘書郎，沒有一點背景，如若被官家覺得他知道得太多，可能他今天根本走不出這大相國寺。
趙禎在歷史上雖以“仁厚”著稱，但這并不代表他是個軟泥天子，為保住自己的帝位，維持大宋這艘巨船的航向，蘇小游絲毫不懷疑面前這位血氣方剛的年輕皇帝在做某些決定時會猶豫不決。
“官家，臣不過一介秘書郎，宮中之事實在知之不多?！碧K小游硬著頭皮道。
趙禎眉頭一皺，剛想說點什么，卻聽前者話鋒一轉(zhuǎn)：“官家，煩憂之事，無不出于‘急’之一字，臣不敢妄言朝中之事，但卻想斗膽在官家面前說一句話?！?p> “你說?！壁w禎心中微松一口氣，點點頭，道。
蘇小游目光直視著他，輕聲道：“官家龍體康健，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時，須知來日方長。”
……
趙禎乘轎回宮時，張茂則親自駕車。
途中，前者微微掀開簾子，一邊吃著從游云買來的燒烤，一邊問道：“茂則，你覺得蘇小游此人如何？”
“回官家，蘇小游此人……實難形容，茂則不敢斷言?！睆埫瘎t老老實實道。
趙禎似是料到他會這么說，也沒在意，只是嘆道：“他在跟我交談時，不低頭，也不回避目光，雖然有些禮節(jié)，但都是些粗禮，此人若是上了朝堂，太后指不定會勃然大怒呢。”
張茂則一怔，旋即明白過來。
“官家圣明?！?p> “就先讓他混著，等時候到了，朕自會招他入宮，這等人才，我可不會輕易放過。”趙禎喃喃道。
“來日方長么……說得真好。
唔，這烤羊肉，也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