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成攜慕華文錦疾步進(jìn)宮，行于天街之上，青磚鋪地，白玉雕欄，穿行其間，仿佛置身玉宮廣寒。
兩行鮮衣甲士，昂首挺胸，顧盼自雄，釘子般站立兩旁，如蛟龍躍天，從宮門一直延申到丹墀；宮墻內(nèi)外，殿宇之間，甲兵密布，矛戈如林；時有巡哨衛(wèi)隊，無聲穿行。
人行天街之上，頓生渺小之感，仰望巍巍宮闕，陡生栗栗之心。
宇文化成不住叮囑：“謹(jǐn)言，慎行，多磕頭，勿失儀?！?p> 文錦笑道：“義父已叮囑數(shù)遍，文錦都記下了?！?p> 宇文化成倒覺奇怪：“你首次面君，為何不懼，倒似歸家一般。“
文錦低聲調(diào)侃：“義父非荊軻，皇上非秦王，我非秦舞陽?！?p> 宇文化成立即訓(xùn)斥：“休得胡言！“
順著玉階，升上丹墀，平臺之上，兩陣輕車都尉，腰懸御賜寶劍，手執(zhí)緞帶長戈，黑盔黑甲，紅纓紅緞，肅立金殿門前。
宦官早已守候于此，小聲說道：“低頭，隨我來?！鳖I(lǐng)他們至大殿中央。
二人俯身，三跪九叩，高呼萬歲。
沉寂無聲，沒有回應(yīng)，二人均感重壓于身。
良久，文錦輕輕抬頭，卻見團(tuán)龍寶座之上，竟空無一人，不禁心中詫異。
“皇上駕到！”
殿外響起宦官尖利的聲音，文錦方知，剛才竟對著空座，俯首稱臣。
天周皇帝戴冕旒之冠，穿九龍之袍，靴聲橐橐，緩緩升座。
文錦偷瞄一眼，竟與皇帝目光對視，忙收回目光，將身子俯得更低，心中暗想，皇上年過半百，赫赫威儀之下，竟有幾分慈祥。
“你是慕華文錦？慕華彥之子？慕華博之侄？”皇帝終于開口，二人方輕輕出了一口氣。
“回陛下，臣正是?！?p> “你父當(dāng)年伏誅，你作何想？”
宇文化成心中暗驚，這誅心之語，毫無余地，文錦初次面君，如何應(yīng)對？
“回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輩自有其應(yīng)得之命?！蔽腻\緩緩答道。
宇文化成稍覺心安，不議父親之罪，不生怨恨之心，不自輕自賤，不向隅而泣，此回答可謂恰當(dāng)。
卻聽他又說道：“文錦生于大朔之土，便沐浴皇恩，長于義父之家，知三綱人倫。若入朝為臣，必肝腦涂地，報效皇上之恩?！?p> 宇文化成大感詫異，這并非自己所教奏對之詞，卻更加貼切得體。
果然，皇帝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微笑：“你撮爾小吏，本不需朕親自召見，然皇三子對你舉薦有加，朕倒想考較一番，你此番以前將軍之名，前去練兵，有何打算？”
“回陛下，首要之務(wù)，讓士卒仰體皇恩，臣所練之軍，當(dāng)如皇上五指，剛勁靈動，運(yùn)用自如，攻如利矛，守則堅盾，一腔熱血，唯皇上一人之令而行?！?p> 天周帝哈哈大笑，聲振殿宇：“朕要的就是這句靈動如五指，朕將八千子弟交與你，那便是朕的狼賁鐵騎，朕之鷹犬爪牙，自然唯朕一人之令而行，你將如何練之？“
“訓(xùn)之如嚴(yán)父，愛之如慈母。“文錦胸有成竹。
“甚好，你此一去，便是將軍加身，慕華彥有子如此，也當(dāng)含笑九泉，你年紀(jì)尚輕，望好自為之，宇文愛卿！“
“臣在！”
“卿收留慕華彥之子，為朕獻(xiàn)一良將，甚慰朕心，你回府代朕賜酒一杯與他，卿等退下吧?！?p> 二人謝恩，起身，退出大殿。
文錦道：“義父先回，文錦還有些許小事，去去便回?！?p> 宇文化成叮囑：“早早來府，皇命不可違，義父今晚設(shè)水酒一杯，為你作賀?！?p> 文錦出宮，打馬至三皇子府，于府門之外，單膝下跪，左手扶劍，右手平胸，望門而拜，門吏不明所以，見其執(zhí)禮甚恭，忙上前詢問。
文錦這才起身，對門吏道：“請轉(zhuǎn)告三殿下，就說慕華文錦望門叩拜?！?p> 言罷，打馬而去。
路過“三晉老店”，聞見青梅鱖魚的霸王香氣，想起那日與豹兄、燕子一起享用美食，不禁心中酸楚。
雖已將軍加身，無她在側(cè)，了無意氣。
晚上在宇文府吃完酒，回到連升酒家，已是夜深，房中竟有人相候，卻是拓巴睿，文錦心中疑惑，便問：“將軍去邊關(guān)查勘地形，尚未出發(fā)嗎？”
拓巴睿笑道：“在下要先為將軍賀、為將軍喜，我明日出發(fā)?！?p> 文錦叮囑道：“將軍宜仔細(xì)查勘，流向、水深、流速、澗落，棧道寬窄、木質(zhì)朽實(shí)、負(fù)重幾許、等等，若能繪制成圖，編撰成冊，便最好不過。”
拓巴睿正容道：“何須將軍點(diǎn)撥，在下自有曲處，此何等大事，我豈敢大意，太尉府也派出大批匠人、參軍隨我前往，確保萬無一失?！?p> 言罷，方正色道：“我此行乃代三殿下祝賀將軍，你金殿奏對、王府叩拜，三殿下均已知曉，甚是滿意。”
文錦道：“謝三殿下心意。”
“飲馬峪一戰(zhàn)，我已知將軍之能，愿與將軍同輔三殿下?！蓖匕皖Ｕf道。
文錦也道：“請轉(zhuǎn)告三殿下，文錦心中有數(shù)?！?p> 拓巴睿笑笑：“三殿下并無異志，唯愿輔佐太子，為一代賢王而已?！?p> 文錦徐徐道：“人無打虎之心，虎有傷人之意，朝中局勢，錯綜復(fù)雜，雖無非分之想，當(dāng)有非分之備。“
拓巴睿肅然說道：“將軍思謀周詳，非?？杀龋页贫?，皇子不可交通大臣，我為三殿下家臣，一定轉(zhuǎn)告，敢問將軍，何為非分之備?！?p> “你我便是?！拔腻\輕輕說道。
拓巴睿愣住，許久方道：“睿知之也。“
干冷的早晨，文錦獨(dú)自騎馬前去西大營，以前將軍之名練兵。
北風(fēng)割臉，雪不成片，粗鹽似的打在臉上，如鐵砂磨皮一般，天寒地凍，稍減心中痛楚，只是于路感慨：若豹兄、順兒、可風(fēng)皆在，上陣親兄弟，何其快哉！
身后馬蹄聲響，一人一騎快馬追上，竟是拓巴原鄉(xiāng)，文錦心中一暖，他雖是拓巴升之子，也算半個兄弟，便笑道：“你騎馬之術(shù)，倒是長進(jìn)不少。“
原鄉(xiāng)笑答：“飲馬?；貋碇?，我便苦練騎馬，終可與兄并轡。“
文錦便問：“你有何事？“
“與你同去練兵?！?p> 文錦驚問：“為何？你不在平城享福，為何吃這番苦?！?p> 原鄉(xiāng)笑道：“夜夜笙歌，想唱便唱，厭倦至極，原鄉(xiāng)也想學(xué)學(xué)錦郎，將軍加身，丈夫意氣，異日與兄同往邊關(guān)，醇酒美婦，醉臥沙場，何其雄也?！?p> 文錦哈哈大笑：“你讀古人之書，中毒深也，軍營之中，何來美婦，再則，我練軍，首要之事便是禁酒，如何醉臥?！?p> 原鄉(xiāng)也笑道：“無論如何，我跟定你就是了。“
文錦嘆了口氣：“也罷，你就做我中軍主簿，校尉之銜，如何？“
原鄉(xiāng)大喜：“謝將軍提攜。“
文錦又問：“我有一事相托，原鄉(xiāng)可肯相助？“
原鄉(xiāng)笑道：“必是宇文燕之事，但說無妨?！?p> “原鄉(xiāng)聰慧，一點(diǎn)便透，燕子喜吃鱖魚，我欲傳遞進(jìn)去，執(zhí)勤之羽翎，皆你父親部屬，可否通融?！?p> 原鄉(xiāng)呲牙：“此事不易，若被拿住，罪過大了，容我徐徐圖之?！?p> 午時，西大營便至，營門早有四名校尉躬身迎候，為首一人，身形魁梧，相貌遒勁，大聲說道：“我等四人，皆領(lǐng)軍校尉，我叫伍國定，將軍有事，傳呼便是?！?p> 文錦卻指著營門之外一群喧囂之人問道：“門外百姓，群情激憤，悲憤莫名，所為何事？”
伍國定長嘆一口氣：“此皆附近鄉(xiāng)民，蓋因校尉拓巴述橫行鄉(xiāng)里，奸淫民婦，致其含恨自縊，故此，鄉(xiāng)民于此請愿?！?p> 文錦勃然大怒：“何不軍法從事？”
伍國定憤憤難平：“拓巴述乃二皇子奶兄，其母即二皇子乳母，因此橫行不法，無人能管?！?p> 文錦質(zhì)問道：“此惡賊現(xiàn)在何處？”
“營中醉臥。”
“擂鼓，全甲批掛，三軍列陣，帶百姓進(jìn)校場，指認(rèn)兇徒?！?p> 伍國定稍一猶豫，隨即大步進(jìn)去傳令。
三通鼓響，八千狼賁鐵軍，列陣完畢，八個千人隊，左右各四，沉默肅立。
滴水成冰，肅殺無聲。
文錦大聲問伍國定：“拓巴述何在？”
“帳中醉臥?！?p> “速速擒來?！?p> 伍國定答應(yīng)一聲，帶著四名校尉撲向拓巴述軍帳。
少頃，五名醉漢被拖至將臺之下，打頭一人，正是拓巴述，其余四人，為其惡奴。此刻皆已酒醒，拓巴述一臉怒色：“誰他媽無事，攪?yán)献铀X。”
文錦不理他，卻問鄉(xiāng)民：“將作惡之人指認(rèn)出來，本將軍為你們做主?！?p> 鄉(xiāng)民異口同聲指認(rèn)拓巴述。
文錦一聲獰笑，轉(zhuǎn)向拓巴述：“你問得好，本將軍即是皇上親封之前將軍，掌練兵之事，慕華文錦是也，今日列陣，專為宰你這等不法之徒?！?p> 一名惡奴篾笑一聲，突然掙脫束縛，沖向文錦，嘴里罵道：“你他媽什么玩意兒，敢動咱們爺們兒?！?p> 沒等他將話說完，文錦抬腿一腳，正中其大腿，那惡奴負(fù)痛，雙腿下跪，上身前傾，文錦拔劍，怒斬其頸，劍起之處，頭已落地，嘴里兀自咕嚕不已。
文錦方走到拓巴述面前，柔聲說道：“本將軍不以殺人為樂，但殺你等豬狗不如之徒，本將軍樂意為之，我與你無仇，你死之后，自當(dāng)向二皇子負(fù)荊請罪?！?p> 拓巴述早已面如土色，渾身篩糠，末日的恐懼使其頭腦一片空白，死至臨頭，忽然開竅，竟然言語通順地說道：“將，將，將軍饒命，實(shí)在是喝醉了酒，受人唆使，犯下大罪，再也不敢了，求將軍給一次改過機(jī)會?！?p> 文錦輕蔑地說道：“欺弱者，懦夫也，我若恕你，天不恕我。“說完，面向眾軍，怒喝一聲：“伍國定！宰他，還有這干惡奴?！?p> 伍國定答應(yīng)一聲，一腳踹其膝窩，拓巴述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發(fā)辮隨即散開。一名士卒熟練上前，雙手牽其發(fā)辮，用力一拉，拓巴述負(fù)痛，頭頸前伸，伍國定順勢一刀，怒斬其頸，士卒迅即松手，拓巴述人頭落于三尺之外，頸項之血，如箭雨般噴射而出。
其余三名校尉如法炮制，瞬間，將臺前便滾落五顆人頭，鮮血潑地，凝沙成冰，北風(fēng)卷過，纖塵不起，仿佛世上從無此人。
三軍肅然，盡皆股栗。
文錦滿意地看了看臺下，大聲問道：“冷嗎？”
眾人無語，文錦忽然除去棉袍，將其摜于地上，只穿貼身內(nèi)衣，凜然道：“本將軍卻不覺其冷，反而熱血沸騰?！?p> 言罷，他指著鄉(xiāng)民又道：“他們地位雖輕，也是我大朔百姓、皇上子民，我殺此五賊，鄉(xiāng)民見之而泣，皇上聞之必喜，文錦故此熱血沸騰，不覺其冷?！?p> 原鄉(xiāng)立于臺下，忽然大嚎一聲：“將軍不冷，我等也不冷！”說罷，連內(nèi)衣一起脫掉，摜于地上，露出一身精瘦排骨，眾人心中暗笑。
伍國定也開懷大笑：“跟隨將軍，何其痛快，我等何嘗怕冷?！庇谑穷I(lǐng)著幾名校尉也盡脫上衣，赤身裸體立于風(fēng)雪之中。
八千鐵軍熱血沸騰，紛紛去衣，一臉猙容，站于蕭瑟北風(fēng)之中。
文錦笑對原鄉(xiāng)道：“甚好，你傳令庖廚，今晚所有軍士均需喝上胡辣湯，吃上燒牛肉，否則，提頭來見；傳令軍需官，筑營房，盤火炕，今冬但有士卒凍傷之事，必取他人頭?！?p> 伍國定心中暖熱，依舊是寒風(fēng)呼嘯，卻甚感春風(fēng)浩渺。